第五章元旦晚会
2002年的尾声悄然临近,为我们在中山这座陌生城市的新生活画上了第一个小小的顿号。元旦前夕,校长将一项重大任务交给了我们——筹办学校的元旦晚会。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我们毫无头绪,而校长的指示只有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务必完成!”
作为学校唯一的美术老师和音乐老师,我和宛珍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场晚会的总负责人。这是一所新学校,没有任何往届经验可供参考,所有细节都需要我们从零开始摸索。好在大学时宛珍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有过排演节目的经验;而我,除了参与过几次宣传栏布置外,几乎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然而,年轻特有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支撑着我们,不仅毫无怨言,反而像是被赋予了神圣使命般,充满了干劲。
宛珍全身心投入节目排练,协助各班班主任筹备舞蹈、合唱、舞台剧、相声、武术等各式节目。整整一个月,她早出晚归,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刘维看在眼里,主动分担了近一半的工作。好几次排练结束后,我本想给宛珍送些面包,却总在不经意间瞥见刘维悄悄递上一个保温盒,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见状,我便识趣地悄悄离开。
我的任务同样不轻松。虽然不需要直接参与节目排练,但要负责所有节目的服装、道具和化妆,以及舞台布置。每天我都在各个市场间奔波,为了寻找合适的演出服和道具,不知走了多少路。直到双腿浮肿,脚底磨出水泡,仍不敢停歇。那天,我抱着一大捆好不容易淘到的服装冲出市场,拼命奔向公交站,却还是眼睁睁看着末班车驶离。蹲在站牌下,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璀璨的河流,我的无助与渺小被淹没在这片流光溢彩中,无处安放。
口袋里的手机安静得像睡着了的孩子。宛珍一定忙得无暇他顾,根本没有发现我未能按时返校。我拿出手机,翻到了施宇乐的号码,眼光停留在上面。最近这段时间,我也许因为忙碌,也许因为刻意疏离,他发来的信息我都选择性地延迟回复。渐渐地,他也不如最初那段日子发送信息那么热情频繁了。这一刻,我竟生出了几分与平日里抗拒收到他的信息完全相反的心情,急切期待能得到他只言片语的关心。但是,我望着那安静的一串数字,明白遥远的距离完全无法让他清晰直观地看到我的窘迫与无助,更无法给我实质上的帮助,即使他给了安慰与关心又如何?我关上了手机屏幕,待泪水流干,我才站起身,拦下一辆出租车。细心向司机要了发票,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学校能够破例报销这30元车费,虽然校长明确说过交通费总计不能超过50元。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备,元旦晚会终于如期举行。舞台上流光溢彩,台下座无虚席。看着孩子们在台上绽放光彩,我和宛珍相视一笑,所有的辛苦在那一刻都化为了欣慰。
晚会进行到中途,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接下来请欣赏诗朗诵《青春的模样》。”舞台上,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身着素净的校服,手持稿纸静静站立。伴随着舒缓的配乐,学生们深情地朗诵着。
「那年,我们以为青春是永不落幕的盛宴
在象牙塔的回廊里写下滚烫的诗行
每一个字都蘸着星光和露水的微凉…」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那些诗句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大学时,我也曾是个爱写诗的文艺青年,在宿舍的床头总放着一本诗集,夜深人静时,常常就着台灯写下青涩的诗句。那时的世界仿佛被镀上一层柔光,连烦恼都带着诗意的温度。
「而今,我们奔走在未知的时光里
青春被换算成课堂、考卷和匆忙的晨光
却总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想起
那些曾经信手写下的关于远方的梦想…」
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舞台上继续传来朗朗声,而我却仿佛穿越回了大学的图书馆,那个总是坐在窗边、在稿纸上涂涂写写的自己。从何时起,我的生活被裁剪成了备课、跟车、精打细算的碎片?那些曾经信手拈来的诗句,如今已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却发现宛珍也在不远处红着眼眶。我们相视一笑,那笑中有泪,有感慨,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懂得。我在余光中瞥见了站在后面的刘维,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出神——又是那天弹奏完钢琴时的神情,有些熟悉,又让人有些心酸。
晚会圆满落幕时,我和宛珍累得几乎虚脱,却在清理现场时笑得像两个孩子。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努力换来的成功,那分明就是一股甘甜中带着些许苦味,兴奋中还隐藏点点微痛的滋味。
那晚回到宿舍,我翻出压在箱底的日记本,掸去灰尘,在崭新的一页上郑重地写下:“2003年,愿诗与远方,都在身旁。”
终于等到放寒假的消息,我兴奋地抱住宛珍又跳又叫:“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宛珍被我晃得头晕,却也跟着笑起来,眼角眉梢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那天是2003年1月31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清晨,全校老师都聚集在办公室外,等着领工资和期盼已久的年终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日前特有的躁动和期待。
我悄悄碰了碰宛珍的手肘,小声说:“终于能拿到奖金了,我想给妈妈买条围巾,她那条都旧得起球了。”
宛珍轻笑一声,语气却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等真发到手再说吧,我总觉得老板没那么大方。”
这时校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信封。她没有先发钱,而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一个个点名批评:这个请假几天扣多少,那个工作不到位扣多少……连一向兢兢业业的刘维也没能幸免。底下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刘维转过身,我看见他紧握的拳头。
终于发到我们了。信封薄得可怜,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我忽然想起元旦晚会后,我小心翼翼递上那30元出租车票时,校长瞥了一眼就说:“这点小钱自己处理吧。”那一刻的难堪和失望,此刻又涌上心头。
宛珍拆开信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点钱,连回家的车票都不够!”
校长立刻瞪起眼睛,声音尖利:“嫌少就走人!别以为你们工作做得有多好,这已经是仁慈了!平时偷懒我没扣钱就不错了!”
宛珍猛地摔门而出,我急忙跟上。在走廊里,我颤抖着打开信封——只有800元基本工资,说好的奖金分文未见。想起这半年的辛苦:凌晨跟车的恐惧,深夜备课的疲惫,甚至为省几块钱步行好几里路采买道具……所有的付出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回到宿舍,宛珍狠狠地往行李箱里塞着衣服:“飞扬,我们走!这鬼地方一刻也不能待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默默地收拾行李,心里堵得难受。那30元车费的事忽然清晰起来,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连这样合理的付出都不被尊重,我们的劳动又怎么可能被真心对待?
我们拖着沉重的行李,懵懂地上了公交车。直到发现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才惊觉坐反了方向。下车时,我们站在繁华的步行街口,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茫然无措。
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几个询问都遭到冷漠的摇头。宛珍突然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我从未见过她这样——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坚强可靠。
最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刘维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刘维……我们迷路了……”
半小时后,刘维气喘吁吁地跑来。宛珍突然扑进他怀里,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原来我们所有的坚强,都只是不得已的伪装。
刘维轻轻拍着宛珍的背,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心疼:“你们两个傻姑娘,回家怎么不叫我?我刚才去宿舍,发现你们不在,吓出一身冷汗。要是把你们弄丢了,我怎么跟宇乐交代?”
宛珍破涕为笑。刘维这才松了口气,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我的行李箱:“走吧,送你们去车站。这次,可不能再迷路了。”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但前方的路,似乎因为有了同伴而明亮了许多。
我累极了,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颠簸的客车座椅上,额头无力地倚靠着冰凉的窗玻璃。车子缓缓启动,窗外熟悉的街景开始一帧帧后退,那些困顿、委屈和挣扎,仿佛也随着视野的移动被暂时抛在身后。我多希望这不是一辆普通的长途客车,而是一部能够穿越时空的机器,带我逃离这一切纷扰,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天空很蓝,日子很慢,不必为生计奔波,不会被人轻贱,更不用在陌生的城市里踽踽独行,揣着一颗悬而未决的心。
可是,当目光掠过窗外——川流不息的马路、步履匆匆的行人、明明灭灭的车灯——我才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们不过都是匍匐在这座城市里的蚂蚁,奔波、忙碌、妥协,遵循着一套无声而残酷的规则。所求的不过是一餐温饱、一片屋檐,却已经要拼尽全身的力气。
车厢里一片沉寂,许久,宛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望着窗外,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我们再也不回这个学校了。”她顿了顿,转过头来看向我,“下学期,我们去广州吧。去找一份新工作,找一个……像人一样活着的活法。”
我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坐在她身旁的刘维低而清晰地答了一句:
“好,我陪你。”
那一刻,车厢微微颠簸,窗外天光渐暗,可某个新的方向,却仿佛被这三句话悄然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