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潮水漫过口鼻,冰冷、腥咸,带着铁锈与灰烬的味道。
那不是水,而是无数碎裂的命运残片,像被碾成齑粉的星屑,每一片都锋利得足以割开魂骨。
苏砚感觉自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指缝间泄出的却并非鲜血,而是细碎的、泛着幽蓝的光砂——那是他上一世用命换来的“阅历”,如今被轮回井强行征收,作为再次下赌的筹码。
拖拽、旋转、失重。
他穿过一道又一道裂隙,像被巨兽反刍的残渣。
第一道裂隙里,他看见天命台崩毁的残片,那些鎏金玄铁、那些篆刻着“永镇山河”的玉砖,正被一只素白的手掌轻描淡写地碾成尘。顾红笺的侧颜在火光中一闪而逝,睫毛上沾着雪,像栖在刀尖的蝶。
第二道裂隙里,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吼声——“快走!”——尾音被剑气削成两截,一截滚进血泊,一截钉进她的背影。
第三道裂隙里,他看见轮回井翻涌的漩涡,井壁刻满历代失败者的名字,每一道笔画都在渗黑水,像无数张嘴,同时发出嘲弄的耳语:
“又来一个。”
“还是差半寸。”
“永远差半寸。”
一阵毛骨悚然的剧痛如同火山喷发般在脊椎深处猛然炸开,那疼痛像一种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开来的酷刑。
他清晰地感觉到,就好像是有人手持一把冰冷且尖锐的铁钩,带着令人胆寒的寒意,精准无误地嵌进了他身体里最为关键的第七根脊骨之中。
紧接着,那铁钩开始毫不留情地一寸寸往外抽。
每一次的抽动,都像是有一把烧红的锯子在来回拉扯着他的神经,剧烈的疼痛如汹涌的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他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点燃的导火索,疯狂地传递着这钻心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尽的炼狱之中,遭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
苏砚想呕吐,想要将这股深入骨髓的痛苦通过呕吐的方式宣泄出来。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胃袋竟然早在之前就已经不知去向,仿佛随着上一具尸体的消逝而被一同带走了。
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空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只能任由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在胸腔中肆意翻腾。
他也试图蜷缩起身子,希望通过这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姿势来缓解那如影随形的剧痛。
可是,当他想要做出这个动作时,却悲哀地察觉到,自己早已失去了“形体”的概念。
他现在不再是那个拥有完整身体、能够自由行动的人,而仅仅只剩下一枚被压缩到极点的意识核。
这枚意识核就像是被困在琥珀中的史前蚊虫一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地禁锢着,动弹不得。
它被压缩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周围仿佛有一层坚硬的屏障,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想要挣扎,想要摆脱这如同牢笼一般的束缚,想要逃离这如地狱般的剧痛。
然而,就连这最基本的挣扎,在此刻也变成了一种慢动作的回放。
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这无尽的痛苦中无助地挣扎,却无法真正地改变这一切。
忽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他坠进一片死寂的空白。
没有风,没有时间,连“下坠”本身都被剥夺——这里连“方向”都不存在,只剩最原初的“被凝视感”。
仿佛天地未开,而那只眼已睁开,目光穿透他所有前世与来生,像清点库存的掌柜,用指甲弹了弹他的灵魂,发出清脆的“叮”。
于是,那枚青羽出现了。
它悬在“无”的中央,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让整片空白都微微弯曲。
羽长三寸七分,羽根呈半透明,内部有极细的赤金丝,像凝固的闪电。
羽片旋转,每一次翻转,都映出一帧不同的画面:
——火羽贯穿胸口,他跪在血祭台,听见自己心脏被烤焦的“嗤啦”声;
——顾红笺隔着漫天符纸望他,眼底那抹悲恸像被冻住的湖,湖面裂着蛛网,却迟迟不碎;
——更久远的,少年时的他踮脚去摘檐下的冰凌,有人从背后捂住他眼睛,掌心带着淡淡草药味,“猜猜我是谁?”
声音早已遗忘,气味却像一把倒刺的钥匙,拧一下,旧血就渗出来。
【记忆碎片·青羽——已锁定】
冰冷的提示音在识海炸开,像一根银钉敲进颅骨。
羽片随之碎成无数光点,并非四散,而是被某种无形引力重新编排,化作一条极细的青线,倏地钻入他眉心。
霎那间,火羽贯穿胸口的灼痛、血祭台上的寒风、顾红笺眼底那抹悲恸,全被压缩成一粒滚烫的火星,烙在记忆最深处。
那火星并不安静,它像被囚在琉璃罩里的陨星,左冲右突,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锥心的疼,却也带来——
清晰。
前所未有的清晰。
苏砚“看见”自己上一世在第七招时左脚踩偏了半寸,导致剑阵出现死角;
“看见”顾红笺在引爆镇魂钉前,左手小指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那是她犹豫的信号;
“看见”天命台底座的“永镇山河”四字,其中“镇”字的最后一钩,其实暗藏一道发丝粗细的裂缝,只要角度对了,一剑可摧。
疼痛与清明,像两股麻绳绞在一起,拧成更锋利的刃。
随后,黑暗开始剥落。
不是“褪去”,而像老墙皮被一层层撕下,每撕一层,都带下血肉模糊的“旧自己”。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空谷里敲战鼓,鼓面是他刚长回来的肋骨。
鼓点越来越快,黑暗越来越薄,终于“嗤啦”一声,裂出一道缝——
霉斑屋顶映入眼帘。
灰褐色的水渍爬满横梁,像一张扭曲的人脸,嘴角恰好对着他,随时会滴下涎水。
杂役房潮湿的稻草味争先恐后钻入鼻腔,带着霉味、尿骚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隔壁慧清小和尚偷藏的半截线香,前世他正是在今夜借火点香,被监寺发现,罚跪三日,错过外门考核。
右上角,猩红的倒计时静静悬停——
【剩余轮回:8】
数字像被血写就,边缘还在滴落,却无声。
苏砚抬起右手,虎口那弯月牙疤正微微发烫。
那是他五岁那年,被失控的炭火烫的,可此刻,疤里像嵌着一枚青羽的剪影,连纹理都契合。
他摩挲那疤,指腹下的脉搏跳得凶狠,仿佛那枚青羽仍嵌在血肉里,正用细小的倒刺提醒他:
——别忘了上一次是怎样死的。
——别忘了这一次要怎样活。
苏砚收紧指节,指甲陷入掌心。
疼。
真好,疼就说明时间又退回了原点。
青羽的余温在指尖流转,像一把藏在袖中的暗火,只等他再次点燃。
可这一次,他不再急于起身。
他侧耳倾听——
门外,更漏三声,慧清的鼾声带着小沙弥特有的奶味;
屋顶,有夜行瓦雀轻啄瓦缝,啄一下,停一下,像在试探;
更远的地方,藏经楼的风铃无风自动,发出“叮——叮——”两短一长,那是守阁长老睡熟后,翻身压到了传音符。
一切与前世分毫不差。
却又因“分毫不差”而令人毛骨悚然。
苏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黑暗中数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七下时,他忽然翻身,把稻草堆往内侧推了半尺,露出一块松动的青砖。
砖下压着一张叠成方胜的薄绢,薄绢上是他去年用炭条写的“清”字——如今已被潮气晕开,像一摊干涸的血。
他把薄绢取出,拆开,在“清”字背面,用指甲重新刻下一行更细的字:
“戌时三刻,禁林东,老槐第三根气根下,埋七日返魂丹一粒,慧清取。”
刻完,他把薄绢重新叠好,塞回砖下,却在最后一折时,故意留出一角露在砖缝外——像给命运递去的邀请函,又像给猎人留下的诱饵。
做完这些,他才真正起身,赤足踩在泥地上,脚心被碎石硌得生疼。
他低头,看见自己瘦骨嶙峋的脚踝,青脉浮凸,像一条条尚未苏醒的蚕。
上一世,他正是用这双腿,跑过雪夜,跑过雷狱,跑过剑冢,最后跑到天命台,跑到顾红笺的剑尖前,跑到“差半寸”的终点。
这一世,他依旧要跑,却要换一条跑道。
苏砚走到墙角,从破木箱底层摸出一截锈钉,在左臂内侧,对着前世“锁魂钉”留下的旧疤,狠狠划下一道新痕。
血珠渗出,他却笑了。
“第一滴血,敬我自己。”
“第二滴血,敬顾红笺。”
“第三滴血——”
他沾血为墨,在墙上画下一枚极小的青羽,羽尖指向西北。
那里,是藏经楼,是守阁长老,是“永镇山河”的裂缝,是下一次“差半寸”的起点。
窗外,夜色如墨。
墨里,青羽的余火,正一寸寸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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