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回到剧场时,天刚亮。雨停了,但空气里还带着湿气,走廊瓷砖表面泛着薄光。他手里握着终端,屏幕停留在发电机舱的最后一次扫描结果上——那串3.17秒的波动依旧清晰可辨。他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径直穿过空荡的排练区,走向音乐教室。
门虚掩着,琴声从缝隙里漏出来。是叶蓁蓁在练琴,C小调练习曲的第三小节反复出现一个微妙的延迟。江逸站在门外没动,耳朵贴着数据流的记忆,一帧帧比对昨晚频谱图里的节奏曲线。他听见了——降B调转换时,音符落下的时间比标准慢了0.3秒,和发电机那段异常信号一样稳定,像某种规律性的呼吸。
他推门进去。
琴声戛然而止。叶蓁蓁的手指悬在半空,回头看他。她穿着宽松的练功服,发尾微卷,眼神里有被打断的不悦,也有惯常的防备。
“你刚才那个降B,”江逸走到钢琴边,声音不高,“慢了0.3秒。”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收回手,指尖轻轻擦过琴键边缘。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指出她的失误,但从来没人能精确到零点几秒。
江逸打开终端,投影出一张波形图。画面中央,两条线并行延伸,一条笔直,另一条在特定节点微微下坠,形成几乎不可察觉的错位。“这是你过去七天的练习录音分析。”他说,“每次到这一段,偏差都在0.28到0.31秒之间。不是技术问题,也不是情绪波动导致的节奏失控。”
叶蓁蓁盯着那幅图,眉头一点点皱起。“你是说……我故意听错了?”
“我不是在说错误。”江逸摇头,“你在‘修正’它。你的耳朵听见了一个别人听不见的差异,然后你试图把它拉回你认为正确的轨道上。”
她忽然站起身,绕到钢琴另一侧,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再次弹奏那一段。江逸没阻止她。这一次,他闭上眼,只靠听觉追踪每一个音符的落点。
当那个熟悉的延迟再度浮现时,他睁开眼,同步调出实时声纹。红线准时出现,与理论值分离。
“看到了吗?”他把终端转向她,“这不是演奏误差,是你感知到了某种频率上的偏移。而你的大脑,在试图纠正它。”
叶蓁蓁终于开口:“有时候……我觉得那个音不像声音,更像一道颜色。蓝色的,偏左一点。”
这句话落下,门外传来脚步声。
周慕云站在门口,左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翡翠耳钉映着晨光,冷冷一闪。他没看江逸,目光直接落在投影屏上,嘴唇抿成一条线。
几秒钟后,他快步走进来,一把抓住叶蓁蓁的手腕。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抖,“你看见了?那个音的颜色?”
叶蓁蓁被他抓得有些疼,但没挣脱,只是点头。
周慕云猛地抬头看向江逸,眼神变了。不再是那种制作人面对数据分析时的轻蔑,而是一种近乎敬畏的东西。
“你用这玩意儿……发现了绝对音感?”
江逸没回答。他知道这个词的分量。绝对音感极其罕见,拥有者不仅能分辨每个音高,还能在无参照的情况下准确命名任意音符。但真正的天赋不止于此——他们能“看见”声音。
“她不是听错了。”江逸说,“她是听得太准了。”
周慕云松开叶蓁蓁的手,却没退后,反而俯身仔细看那张声纹图。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停在偏差最明显的几个节点上。“三次重复,误差恒定,说明不是偶然。”他喃喃道,“三十年了……我没见过第二个能描述音色为‘偏移的蓝光’的人。”
他忽然转身,直视叶蓁蓁:“你还记得第一次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六岁。那时候老师弹错了一个和弦,我说‘红变紫了’。他们以为我在胡闹。”
周慕云笑了,笑得有点涩。“不是胡闹。是你比他们多了一种感官。”
江逸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某个转折点的边缘。他曾以为数据只是工具,是用来优化流程、预测趋势的冷冰冰的模型。但现在,它指向了一个无法被编程解释的东西——人类感知的极限。
“所以你现在信了?”他问周慕云。
制作人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我不信数据。但我信这个。”他指着叶蓁蓁的耳朵,“她听见的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是大多数人连听的机会都没有。你不是在用机器否定艺术,你是在用机器找到艺术真正的起点。”
他说完,转头对叶蓁蓁伸出手:“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按原来的课程表练琴。我会亲自带你。”
叶蓁蓁愣住,下意识看向江逸。后者只是轻轻点头。
“去吧。”他说,“你的耳朵不属于标准音阶,它属于你自己。”
周慕云拉着她往外走,动作急切,像是怕错过什么。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回头看了眼投影尚未关闭的终端。
“下次发现这样的苗子,”他说,“先通知我。别一个人闷着查数据。”
门关上了。
江逸站在原地,终端还在运行,声纹图静静悬浮在空中。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指针走得平稳,震感清晰。就在刚才那一刻,当他听到叶蓁蓁说出“蓝色偏左”时,表壳内传来一次轻微震动,像是心跳加速的回应。
他抬起手,将表贴近耳边。
滴答、滴答。
节奏稳定,但频率……似乎和钢琴最后那一声余震重合了。
他没动,只是站着,任由那股细密的震动顺着骨骼传上来。走廊外的脚步声渐远,音乐教室恢复寂静。投影光斑在墙上微微晃动,像一段未完成的旋律。
他忽然想起昨夜发电机启动时的那声低频震荡,也是这样,短暂却清晰,仿佛某种信号被唤醒。
而现在,同样的节奏,出现在一个人类的听觉感知里,也出现在他母亲留下的这块表中。
他调出终端里的历史记录,翻到昨晚发电机舱的频谱截图。放大峰值间隔:3.17秒。
再调出叶蓁蓁练习录音的偏差周期。
0.3秒。
不对等。但他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倍数关系。
他在计算器上输入数字:3.17÷0.3≈10.56。
接近整数,但不完全吻合。他换了个方向,把0.3乘以11,得到3.3,再减去3.17,差值为0.13。
太小了,不可能是巧合。
他又调出庆功宴当晚控制台捕捉到的未知信号记录。持续时间:3秒17毫秒。
三个不同场景,三种来源,却共享同一个时间基准。
他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表壳。这不是故障,也不是偶然。这些频率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只是他还看不见全貌。
教室里只剩他一人。钢琴盖开着,黑白键静止不动。他走过去,轻轻按下中央C。
一声清响。
余音未散时,机械表又震了一下。
这次,他确定了——不是磁场干扰,也不是心理作用。
每当特定频率响起,这块表就会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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