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之上,云雾缭绕,晨光初破天际,一道身影已在石坪上腾挪闪转。
拳风呼啸,掌影翻飞,每一式都如雷霆裂空,每一动皆似江河奔涌。
他叫连决,自幼痴迷武学,十五岁离家寻师,二十载寒暑不辍,习武已成痴、成狂。连决的“疯狂”,并非癫狂失序,而是对武道近乎偏执的追求。
他每日寅时起身,负重奔行十里山路,归来即扎马步一个时辰,双腿颤抖如风中枯枝,却从不言弃。别人练拳百遍已觉疲惫,他必千遍起步;别人研习一招数日,他可为一式闭关三月。他曾为参悟“寸劲”之妙,在拳靶前站桩七日,不吃不眠,直至指尖微动而木桩崩裂,方悟其理。
不拘门派,广纳百家。皆被他拆解融合。他曾在深山与野猿对峙,观其腾跃扑击,悟出“猿形破风掌”;也曾夜宿古庙,听风穿梁柱之声,创出“回音听劲术”。他将兵法融入拳理,以“虚实相生”布步法,以“声东击西”乱敌心神。他的武学,早已超越招式本身,成为一种对天地律动的感知与回应。
一次,边陲匪患猖獗,官军屡战屡败。
连决闻讯,孤身赴险。夜袭贼寨,他如鬼魅穿行于火光之间,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匪首力大无穷,手持巨斧,横扫千军。连决不避不让,
战后,将士问其秘诀,他只淡然道:“非我胜之,乃武理胜之。”
然而,真正的挑战来自内心。
“武,不止于技,更在于志。”他说,“若因惧死而弃道,与废人何异?”
三年潜修,不仅伤势尽愈,更将刚猛之劲内敛为绵绵不绝的暗劲。他的拳,不再追求碎石裂碑,而是意到气到,触人即倒,如春风拂柳,不见其形,已动其根。
世人谓之“疯”,只因不解其心。
他们看见他雪天赤膊练功,以为自虐;见他与猛兽搏斗,以为逞勇;见他甘守荒山,以为愚钝。
可唯有明者知晓,那不是疯狂,而是纯粹——对武道毫无保留的献身。正如需百炼方成,人心亦需千锤百炼,才能剔除杂念,抵达清明。
晚年的连决,在山中开馆授徒。
他不收金银,只求弟子心诚。教学之时,他常说:“习武之始,练的是筋骨;习武之中,修的是心性;习武之极,通的是天地。”他不再追求胜负,却无人敢轻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武道的象征。
某年大雪,连决立于崖边,白发飘飞,双目如电。远处少年们正在练拳,呼喝声震荡山谷。
他微微一笑,缓缓舒展双臂,一式轻盈展开,脚下积雪竟不塌陷,仿佛凌空而立。那一刻,人与山、与风、与雪融为一体。
武至此境,已非技艺,而是生命的状态。连决的“疯狂”,实则是世人遗失的专注与热忱。在这个浮躁的时代,
或许人都需要一点这样的“疯狂”——不是盲目的冲动,而是对所爱之事,倾尽所有、至死不渝的执着。
武道无涯,唯疯者达。
此功法极为霸道,需以极致情绪催动内力,每一式皆以痛苦、愤怒、癫狂为引,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
闭关百日,日夜研习,以针刺体保持清醒,以冷水浇头压制心火。终于在第一百零一日,暴雨倾盆之夜,他立于雷峰之巅,引天雷入体,九式连出,山石崩裂,古松尽折。那一刻,他双目赤红,长发狂舞。
出关后,连决重返师父故里,寻当年山匪余孽。一人一剑,夜袭匪寨。刀光剑影中,他拳如狂风,腿似惊雷,匪首尚未反应,已被震碎五脏。百余名悍匪,尽数伏诛。
乡民跪地称神,他却焚香祭父,泪落如雨。
此后,连决游历江湖,挑战各派高手。他不为名利,只为突破极限。每战之后,必闭关苦修,将败招反复演练,直至完美。
世人称他“疯拳连决”,敬而远之。然他心中清明:所谓疯狂,非失理智,而是将全部生命燃烧于武道之中。
他曾在雪原独战群狼,七日不眠,以血肉之躯磨砺反应;也曾潜入深潭,与巨鳄搏斗,悟出“水底游龙步”。每一次生死边缘的挣扎,都让他更进一步。
四十五岁那年,连决登上西域绝峰“葬武崖”,他欲挑战最后极限——以凡人之躯,承受万丈雪崩之力。当雪浪如天崩般压下,他立于谷口,双足扎根大地,与其交融,雪崩竟被硬生生阻于十丈之外。
三日后,雪停,连决盘坐于雪峰之巅,白发飘然,气息如渊。过往的狂躁与暴烈,此刻尽化为宁静。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武道巅峰,不是毁灭,而是掌控;不是疯狂,而是于疯狂中寻得极致的清醒。
他下山后,开馆授徒,却不教《疯魔九式》,只传基础桩功与心法。
有人不解,他淡然道:“疯,是通往极致的路,但不是终点。唯有先疯过,才懂何为静。”
多年后,江湖再无“疯拳”传说,却处处可见他留下的武学印记。而那座古庙前,常有一老者静坐练拳,动作缓慢,却暗藏雷霆之势。每当风雨夜,拳风掠过林梢,仿佛仍在诉说——那条以血与火铺就的疯狂习武之路。
………………
夜雨敲窗,烛火微摇。连适搁下毛笔,指尖沾墨,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旧卷,轻轻叹了口气。
抱怨苦的人其实不苦的,因为真正的苦是说不出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难以言喻,嘴里的难以言喻,五味陈杂,绞在一起的难狎,只要透露出一点缝隙,就会立刻将这个人吞噬掉,不留一点残渣。
这是他第三年闭门温书。自父亲病逝那年,他便立下誓言:不中进士,不出此院。青石院墙围住一方天地,春去秋来,唯有书声与墨香相伴。院中那株老梅,年年开花,无人共赏。
窗外雨声渐密,檐下滴水成线。
他起身踱步至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排排泛黄的书脊。《春秋左传》《礼记集说》《韩非子集解》……每一本都翻得卷边,批注密密麻麻,字迹由稚嫩渐趋沉稳。忽然,一本薄册滑落脚边——是幼时父亲亲授的《千字文》,封皮已磨破,内页却整洁如新。
他蹲身拾起,翻开第一页,一行小字跃入眼帘:“适儿吾儿,读书不在苦读,而在明心。”眼眶忽地发热。当年父亲握着他手教他写下第一个“天”字时,窗外也是这般雨声。
次日清晨,雨歇天青。书童阿砚捧来早饭,见他已在院中石桌前诵读《孟子》。
“少爷,村东头的沈姑娘又送来了新蒸的桂花糕。”阿砚笑着放下食盒,“她说,读书人费神,得补补。”
连适微怔。沈清梧,村中医者之女,自小聪慧过人,能背《本草纲目》,却因女子之身,不得入塾。她常借送药之名,来院外听他诵书。有时隔墙问答,竟对答如流。他曾笑言:“若你是男子,状元怕也轮不到我。”
正思忖间,忽闻墙外脚步声急促。
“林公子!林公子!”是沈清梧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快步出门,只见她立在竹篱外,发梢微湿,手中紧攥一方素帕。
“家父病重,药石无灵……我翻遍医书,唯《难经》中有‘温阳回逆汤’一方,可我……不识后面残卷上的古篆。”她声音颤抖,“求你,帮帮我。”
林修远随她匆匆赶至沈家药庐。老医者卧于榻上,面色青灰,气息微弱。案上摊开一卷残破古籍,末页几行篆字如虫蚁蜿蜒,墨色斑驳。
他凝神细看,心下一惊——此非《难经》原文,而是唐代医家孙思邈的佚文批注!常人难辨,幸而他前月精研金石文字,恰识得此体。逐字译出,方知此方需以九蒸九晒的熟地为主,辅以三更露水煎药,时辰分毫不差。
“快,按此法配药!”他沉声道。
半个时辰后,药成。老医者饮下,不到一炷香,指尖回暖,睁开了眼。
沈清梧跪地叩首,泪如雨下。
林修远(连适)扶她起身,却见她袖口露出一纸残页——竟是《论语·为政》篇的抄本,字迹娟秀,旁有批注:“学而不思则罔,思而学则深。女子亦当明理。”
他心头一震。
当夜,他独坐书房,久久不能静心。翻书之际,忽觉今昔之别:从前温书,只为功名;今日释卷,却为救人。一字一句,竟能牵动生死,照亮幽微。
三月后,县试放榜。林修远高中榜首。众人贺喜,他却未归。
有人见他立于村学堂前,手中捧着一册新编《蒙学要义》,亲自教授孩童识字。沈清梧站在阶下,抱着一摞书,笑意温婉。
又一年春,梅花再开。
有樵夫路过山中,见一男一女对坐溪畔,男子执卷诵读,女子执笔记录。山风拂过,纸页轻扬,上面写着:“真正的温书,不是闭门死读,而是让知识如春雨,润泽众生。”
远处,新立的“明心书院”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