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慕斯杨 > 第1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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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未尽,檐下冰棱滴水成线。她醒来时,身在一间低矮的柴房,身上盖着半旧的灰褐棉被,手腕上缠着一道褪色红绳,绳头系着一枚小小的玉蝉。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

只依稀记得火光,马蹄声,还有人唤她。那声音像从深井里传来,模糊又遥远。

老妇人端来一碗米粥,说:“你昏倒在山道边,衣裳破了,人也瘦得只剩骨头。我瞧着不像坏人,便救了你回来。”

她低头看手——纤细,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像是曾握过刀剑的手。她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是谁?”

老妇摇头:“你身上没个信物,只这玉蝉,不像是平民用的。”

她摩挲玉蝉,触手温润,雕工极精,蝉翼薄如纸,仿佛一捏即碎。玉是上品和田,脂白泛青,内里似有血丝游走。她忽觉心口一痛,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夜里,她梦见一座宫室,金瓦朱墙,廊下悬着青铜铃。一个穿玄色长袍的男人背对她立着,腰间佩剑,剑柄镶着同款玉蝉。他回头,面容模糊,只听他说:“玉蝉在,人就在。”

她惊醒,冷汗浸透里衣。

三日后,她随老妇去镇上换盐。市集喧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忽然,一队黑衣骑士策马而来,铁蹄踏碎青石板。人群惊散,她却被钉在原地。为首之人勒马停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腕上玉蝉,瞳孔骤缩。

骑士欲捉她上马,她转身就逃。穿街过巷,心跳如鼓。拐入一条窄巷,忽觉脚下一空,跌入一间地窖。

地窖昏暗,角落坐着个白发老者,手握一卷残册。老者抬头,眼中竟有泪光。

她颤抖:“你……认识我?”

“这玉蝉,是你母后临终所系,她说——‘玉在,魂不灭’。”老人说道,语气有些

她跪下,泪落如雨:“那……我是谁?”

她握紧玉蝉,指节发白。

“我没有记忆,但我记得火,记得马蹄,记得有人抱着我跳下山崖……我记得痛,也记得恨。”

“我不知我是谁,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她走出地窖,月光洒在玉蝉上,泛出幽幽青光。

她不再是无名无姓的女子。是玉蝉所指之人,是复仇的火种,是沉睡多年的灵魂。

风起时,她踏上归途。

身后,马蹄声再度逼近。

她不回头。

………

天元五年,大夏王朝皇宫内乱。

自嫔妃以上皆人心惶惶,唯恐乱到自己身上来,以下无论大小宫婢全体陪葬,陪葬也就算了,据传言,每一个的死法都不一样,脸上皆被划花,长一道,短一道从脸上蔓延到胸前。

天元五年,冬。

大雪封了皇城三日,宫墙内外皆白,连檐角悬挂的红灯笼也被雪压得低垂,仿佛不堪重负。紫宸殿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无人清扫。往日晨钟暮鼓、百官朝贺的庄严气象,如今只剩死寂。

宫中传言,自上月皇后暴毙于凤仪宫后,皇帝便再未临朝。太医署三日一换,换一批,死一批,尸首都未及运出,便被黑布裹着抬进乱葬岗。有人说,是皇后死前下了诅咒;也有人说,是皇帝疯了,亲手杀了她。

可真正令人胆寒的,是从那夜起,宫中开始死人。

先是淑妃,被人发现吊死在寝殿梁上,双目圆睁,嘴角裂开至耳根,像是死前被人强行撕开过。脸上,从左额角起,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斜划而下,穿过鼻梁,直至右颊,又分出数道细痕,如蛛网般蔓延至锁骨。血早已凝固,却顺着颈侧流进衣领,染红半幅素色寝衣。

次日,德嫔溺亡于浴池,水面上浮着她散开的长发,脸朝下,背脊上布满纵横交错的划痕,皮肉翻卷,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待宫人将她翻过身,惊叫着后退——她的脸,竟被整张剥下,只余血肉模糊的颅骨。

第三日,才人柳氏死于冷宫,双手被铁链锁在墙上,十指尽断,指尖血肉模糊。她的脸上,被人用炭笔画了一张诡异的笑脸,嘴角高高扬起,眼睛却空洞无神。而那道贯穿脸庞的伤痕,依旧存在,只是这一次,是从眉心垂直劈下,直入胸膛。

自嫔妃以人人自危。有人连夜焚香祷告,有人暗中贿赂禁军欲逃出宫门,更有甚者,竟在寝殿中自缢,只为免受那非人之刑。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

宫门早已封闭,四面城墙昼夜有羽林军把守,凡欲出者,格杀勿论。宫婢太监但凡私语、神色有异,便会被拖入暗室,再无音讯。而每一具尸体被发现后,皇帝皆亲临现场,伫立良久,不言不语,只以指尖轻轻抚过死者脸上的伤痕,眼神幽深如井。

“他不是在查凶手。”老内侍李全在值夜时低声对徒弟说,“他是在……确认。”

“确认什么?”小太监颤抖着问。

李全摇头,只道:“你记住,若听见指甲刮墙的声音,千万别回头。尤其……别看镜子。”

宫中开始流传一个名字——“画脸人”。

据说,那是个没有面孔的女人,身穿素白长裙,赤足行走于长廊,所过之处,烛火尽灭。她不杀人,只在人睡熟时,用一把银刃,在脸上“作画”。她画的不是美,是痛;不是容颜,是绝望。

有人曾在子时巡夜时,看见她站在凤仪宫前的梅树下,长发披散,手中握着一柄细长如簪的刀。她抬头望月,嘴唇微动,似在低语:“你还记得我吗?”

那夜之后,凤仪宫的梅树开花了。雪中红梅,艳得刺目,可走近一看,每一片花瓣上,竟都印着一张扭曲的人脸。

宫婢小荷是唯一活下来的目击者。

她本是皇后贴身侍女,那夜皇后暴毙,她因奉茶晚了半刻,躲过一劫。她说,皇后死前,曾拉着她的手,声音微弱:“不是他……不是皇帝……是‘她’回来了。”

“谁?”小荷哭着问。

皇后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阿……妧。”

然后,七窍流血,气绝。

小荷被关进偏殿三日,第四日清晨,她被人发现蜷缩在角落,双眼失神,口中不断呢喃:“她在镜子里……她在镜子里……她没有脸,但她记得每一个人……”

当晚,负责看守她的两名宫女死于非命。一人脸皮被完整揭下,贴在墙上,嘴角被红线缝成微笑;另一人则被钉在门板上,胸前刻着两个字——“还债”。

皇帝终于下令彻查。

可查来查去,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先帝宠妃。

更有人作证,曾见二人深夜密会。先帝震怒,未审即判。

昭妧被剥去封号,打入冷宫。临行前,她跪在宫门前,抱着隆起的腹部,泣不成声:“臣妾清白,天地可鉴!若有一字虚言,愿生生世世,不得全脸!”

无人为她说话。

三日后,冷宫起火。火势凶猛,无人敢救。待火熄后,只寻得一具焦尸,怀中紧抱一玉佩,上刻了个字。

而那太医,也在同日被凌迟处死,至死未招。

自此,其名成了宫中禁忌。

可如今,她回来了。

不是魂,不是鬼,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执念。

皇帝终于在一个月夜,独自走入冷宫废墟。

残垣断壁间,积雪未化。他站在那曾是昭妧寝殿的地方,低声唤,声音有些颤抖,断断续续:“妧儿……是你吗?”

风起,烛灭。

一道白影缓缓浮现,立于雪中。她没有脸,只有一片平滑的肌肤,如新雪般纯净。可当她抬手,指尖轻触自己的“脸”时,皮肤裂开,一道、两道、三道……纵横交错的伤痕浮现,血如细线,蜿蜒而下。

“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家。”她的声音空灵,却带着寒意,“你说过,要让我们的孩子,做太子。”

皇帝踉跄后退,脸色惨白。

“可你从未查。”她轻笑,笑声如碎玉坠地,“你只信你愿意信的。你宁可相信一封伪造的信,也不愿信我一日。”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皇帝跪下,老泪纵横,“我日日梦见你抱着孩子,在火中呼喊我……我……”

“晚了。”她抬手,指尖指向他,“你欠我的,该还了。”

自那夜后,皇帝失踪。

七日后,他的尸体在太庙被发现。身穿龙袍,端坐于祖宗牌位前,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去。可当他被翻过身时,所有人跪地痛哭——他的脸上,被划出九道伤痕,象征九五之尊,却被一一斩断。最后一道,从天灵盖直劈至胸膛,裂开的皮肉间,插着一枚玉佩,上刻字。

宫中大乱。

太子欲登基,却被禁军拦下。统领手持密诏,宣读先帝遗训:“自今日起,闭宫百日,清肃内廷。凡曾参与昭妧一案者,无论生死,皆需‘画脸’示众。”

于是,一场更大的清算开始。

已故的宰相被掘墓,尸首运回宫中,脸上刻满伤痕;当年作伪证的宫女,哪怕早已出宫嫁人,也被抓回,当众“作画”;连已退隐的老太医,也被从乡间绑来,死前被逼着写下“我诬陷昭妧”七字,而后脸皮被整张剥下,贴于宫门。

宫婢小荷在第七十日清晨,被人发现死于井边。

她坐在井沿,双手交叠于膝,面容平静。脸上无伤,甚至带着微笑。可当宫人靠近,却发现她的眼皮被细细缝合,嘴角用红线固定,而她的镜中倒影——赫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百日之期将至。

……………………

最后一夜,大雪再降。

宫中所有活人被驱至太庙,跪拜忏悔。火光映照下,一道白影立于殿顶,长发飞扬,手中银刃轻转。

她俯视众生,轻声道:“我不要你们的命。”

众人松了一口气。

话音落,所有铜镜、琉璃、水面,皆映出无数张脸——有的焦黑,有的溃烂,有的被刀划得支离破碎。而每一张,都缓缓转头,望向跪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