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明,持续了一夜的凄风苦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
夜市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
顾尘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摊位,昨夜那个立于尸山血海之上,挥手间百魅臣服的身影好像只是南柯一梦。
他将那口砸出无数裂纹的铁锅扶正,把散落的桌椅一一摆好,最后,他走到角落,小心翼翼地将那位沉默守护了他万年血脉的老人背起,一步步走回家。
哑婆已经陷入了深度的昏睡,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心血,才终于唤醒了那枚沉寂万年的铃铛。
林半山连夜被叫了过来,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老中医在为哑婆把脉之后,只能颓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油尽灯枯,心脉已绝,她活不过三天了……但这三天里,她会梦见阳光。”
顾尘没有说话,只是将哑婆安顿在床上,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握住她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
这双手曾在他幼时为他缝补衣衫,曾在他饥饿时递上热粥,也曾在无数个黑夜里,悄悄握着法器,为他挡下无形无影的窥探。
“下次轮回,别再找我了。”他低声呢喃,“找个好人家,嫁人生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别再卷进这些是是非非里。”
床上的老人眉心舒展开来,嘴角竟微微上扬,似乎真的梦见了那片温暖的阳光。
“嗷呜。”
一声低沉的呜咽在门口响起,浑身湿透的阿九叼着一块刻有“禁地”二字的残破木牌走了进来,用头亲昵地蹭了蹭顾尘的裤腿。
顾尘接过木牌,指尖触碰的瞬间便感受到其中那股被压制了千年的封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松动。
影傀正在复苏,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
与此同时,他心神一动,感应到城西玄微观的地底深处,那柄镇压着阴脉主根的符剑,剑身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然而,顾尘脸上却不见丝毫急迫。
他安顿好一切,转身走回夜市,重新点燃了炉火,在周围一片狼藉的废墟中,他的小摊竟成了唯一亮着灯火的地方。
“顾……顾师傅……”早起出工的王婶路过,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小心翼翼地探过头来,声音都在发颤,“昨晚……昨晚那样,您以后……还敢摆吗?”
顾尘抬头,冲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那笑容在晨曦微光与炉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令人心安:“怕什么?街坊邻居总要吃饭的。王婶,您要是信得过我,就还跟以前一样来。哦对了,今晚我还得多熬一锅汤,请几位朋友吃碗面。”
“请朋友吃面”,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传遍了整座城市,乃至更远的地方。
昨夜,百鬼夜行,阴气冲霄,整片西城区险些沦为人间鬼域。
关键时刻,有一人立于夜市中央,挥手清百魅,指尖灭尸王!
有好事者用手机拍下了几张极其模糊的影像,照片里,那个男人身后仿佛有一尊顶天立地的神明虚影,金光万丈,神威如狱。
各路势力彻底震动了。
盘踞于名山大川的隐世家族连夜派出最精锐的子弟,前来探查虚实;各大修仙宗门紧急召开长老会议,宗卷阁里尘封了千年的古籍被再次翻开,只为寻找与那“神明虚...影”相关的记载;甚至连远在海外的异能组织,都通过秘密渠道发来了措辞谨慎的密函,试图探寻这位东方强者的来意。
而在千里之外的一处谢氏祖陵之中,谢无咎带着仅存的几名族人,狼狈地跪在一排排先祖灵位前。
他猛地伸出手,将那本被奉为圭臬的谢氏族规狠狠撕成碎片,血红着双眼嘶吼道:“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什么狗屁天命,什么监察天下,真正的守门人,早就在人间烟火中修行万年了!”
夜色再次降临。
顾尘独自一人坐在摊前,面前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一碗在他自己面前,另一碗,则放在对面的空位上。
他夹起一筷子面,却没有吃,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那碗面升腾起的热气,轻声道:“你说,你是我的劫?可这世上最狠的劫,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从不肯放过自己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双手在桌下悄然结印。
嗡——
比昨夜更加磅礴浩瀚的神魂之力如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座城市。
但这一次,不再是被动的防御,而是主动的出击。
他的神魂化作亿万缕看不见的丝线,沿着城市的每一条阴脉、每一处下水道、每一个可能滋生鬼气的角落,主动扫描过去。
凡有鬼气滋生之处,皆有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金焰悄然潜入,无声无息地将那隐患焚烧殆尽。
随着神魂之力的外放,他的身体也起了变化。
一层半透明的金色纹路自他皮肤下缓缓浮现,从脖颈蔓延至手腕,宛如古老的经文在体表流转,散发出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气息。
他的神魂护体形态,已在这一夜之间初步成型。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拐杖点地声传来。
苏轻烟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摊前。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
她没有客气,径直在顾尘对面的空位上坐下,端起那碗原本空置的面,认真地说道:“你说请朋友吃饭,我就来了。”
顾尘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缠着绷带的脚踝上停顿了一秒,终究没有拒绝。
苏轻烟拿起筷子,一边小口吃着面,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牵连我,怕再发生以前那样的事,怕重蹈覆辙。但你要明白,我不是你记忆里那个需要你拯救的凡人,我是苏轻烟,是你现在选择留下、并且选择留在我身边的人。”
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铜扣,样式古朴,上面还沾着些许干涸的血迹,最中央,清晰地镌刻着一个“顾”字。
“这是我被绑架的时候,从那个叫‘影’的人身上偷偷拽下来的。”
顾尘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枚铜扣上,瞳孔骤然收缩。
片刻之后,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决断,也有一丝久违的锋利。
他猛地站起身,在苏轻烟惊讶的目光中,一把掀开旁边那口巨大的铁锅锅盖,将整锅还在滚滚沸腾的浓白骨汤,尽数倾倒入脚下的下水道入口!
滋啦——
滚烫的汤汁瞬间淹没了黑暗的入口,刹那间,仿佛整座城市的地底深处,都传来了一阵阵凄厉至极的嘶吼与哀嚎!
那些藏匿于城市阴沟暗渠之中、妄图等待时机卷土重来的残余鬼仆,在这一锅饱含人间烟火气的骨汤面前,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尽数焚灭。
顾尘拍了拍围裙上的水渍,重新坐下:“从今往后,谁想动这座城,就得先问问我这碗面,凉了没有。”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直安静趴着的阿九,缓缓抬起了头,仰望着墨色的苍穹,喉间发出一阵喜悦的低鸣。
在它的视野里,两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浩瀚青光,分别自城市的南北两端冲天而起,在夜市上空交汇,盘旋环绕,久久不散。
那仿佛是天地法则的具象化,在为这片土地,盖上一个无声的印章。
此地,已有守护者。
两道青光缓缓消散,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顾尘静静地坐着,身前那碗面已经凉透,小摊上空空荡荡,只有那口被倒空的铁锅里,还残留着一丝蒸汽。
一股前所未有的寂静笼罩了夜市,但空气却不再纯粹,反而变得有些粘稠,混杂着淡淡的骨汤香气与另一种东西被灼烧殆尽后留下的、若有似无的腥气,正无声地等待着第一缕晨光,来照亮这崭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