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被强行撬开一角的记忆洪流,正在他的识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顾尘盘坐于摊后那张冰冷的铁凳上,双目紧闭,任由那股庞杂无序的信息冲刷着自己的神魂。
铁凳的寒意透过衣料渗入脊背,像无数细针扎进骨髓;耳边是记忆碎片碰撞时发出的尖锐嘶鸣,如同千万亡魂在深渊中哭嚎。
他指尖微颤,掌心却出奇的干燥——尸王万年的怨念、驳杂的杀戮记忆,对他而言不过是些许尘埃,弹指可灭。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
就在他即将把那份记忆彻底碾碎的刹那,一丝极度隐晦、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像一根带毒的冰针,猛地刺入他的神魂本源!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
那不是尸王残魂的力量,而是一种寄生于残魂之中的影子——它曾被封于昆仑极渊,与尸王同镇万年,借怨气复苏,悄然蛰伏至今。
此刻,这道气息带着与他同源却又截然相反的波动,竟试图反向侵蚀、吞噬他的意识!
“影傀……”
顾尘齿缝间挤出两个字,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冷哼一声,沉寂如渊的识海骤然沸腾,磅礴的神魂之力化作金色烈焰,如天火降世,朝着那缕诡异气息悍然席卷而去!
灼热的气息从他眉心扩散至全身,空气因高温扭曲,连呼吸都带着焦灼的味道。
那影傀气息竟不闪不避,反而发出一阵无声的狂笑,在被炼化的最后一刻,一段清晰无比的画面,伴随着一道低沉的嗓音,决绝地烙印在了顾尘的脑海深处。
画面中,一道与他身形别无二致的黑衣身影,孑然立于昆仑之巅的万丈断崖。
风雪呼啸扑面而来,吹动他黑色长袍猎猎作响,脚下是翻滚的云海,远处人间灯火如星河铺展。
那身影孤寂地望着那片繁华,声音沙哑而执拗:“你说我不该存在?可你不愿沾染的鲜血,我来饮;你不愿做下的恶业,我来背;你……不敢去爱的人,我来护!”
话音落下的瞬间,影傀气息被彻底炼化。
“咔嚓——”
顾尘猛然睁开双眼,眼中金芒一闪而逝,手中那只温热的茶杯,竟毫无征兆地寸寸碎裂,化为齑粉,从指缝间滑落。
瓷片划过掌心,留下细微的刺痛,温热的茶水顺着指节滴落,在地面溅起一朵朵暗褐色的小花。
他终于明白,那不是一道简单的恶念分身,而是他斩断七情六欲、压抑了整整一万年,最终被他亲手剥离出去的……另一面自己!
就在这同一瞬,数十公里外的地下祭坛中,悬于苏轻烟头顶的青铜铃铛,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阿九如同一只幽灵,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祭坛外围。
他蹲伏在一根巨大的石笋之后,粗糙的岩壁贴着他的背部,湿冷黏腻,空气中弥漫着腐土与符墨混合的腥气。
他一双异于常人的猫瞳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荧光,将祭坛内部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苏轻烟被数道粗大的符文铁链缚于中央的石柱之上,锁链上的符文每一次闪烁,都像电流般抽搐她的神经,让她身体微微痉挛。
她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干裂渗血,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在她头顶三尺处,悬着一串古朴的青铜铃铛,铃铛无风自动,每轻轻摇晃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叮铃”,苏轻烟的眉心便会随之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顺着鼻梁滑落,滴入下方一个早已刻画好的血色阵眼之中。
血珠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像是命运倒计时的钟摆。
然而,她并未如预想中那样昏迷不醒。
她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神魂被抽离的剧痛,竟在口中极为小声地默念着一段古怪而毫无章法的韵律。
那不成调的旋律,赫然是顾尘平日里百无聊赖,煮面条时随口哼的小调!
她舌尖发麻,喉咙干涩,却仍一遍遍重复着那熟悉的曲调,那是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
【画面一闪】
积灰樟木箱/发黄兽皮书/手指颤抖翻页/“通明灵体”四字赫然入目
【画外音】“唯有至情至性之人,在生死关头以纯粹情念冲击识海,方可唤醒潜能。”
林半山的声音穿透时空,回荡在她意识边缘。
下一瞬,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遥远的祭坛方向,本是晴朗的夜空之上,不知何时已汇聚了厚重的乌云,云层之中电蛇狂舞,隐约有雷龙之形正在酝酿,仿佛天罚将至!
祭坛中央,谢无咎高举着那半块残缺的玉符,准备完成这最后的仪式。
他面色狂热,口中念念有词,将全身的法力疯狂注入玉符之中。
皮肤因过度催动而泛起青紫,汗水混着血丝从额角滑落。
可诡异的是,那玉符竟只是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光芒忽明忽暗,任凭他如何催动,就是无法与悬铃产生最终的共鸣,开启那扇通往未知的“门”。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开启?!”谢无咎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的怒吼,声音在岩壁间反复回荡,激起阵阵阴风。
就在这时,一道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祭坛边缘。
是那个哑婆。
她浑身湿透,破旧的布衣紧贴枯瘦的身体,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阴影。
她像是刚从深水中捞出,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但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那是守护了半个世纪的秘密,终于等到揭晓的一刻。
她的手中,死死攥着那串曾被顾尘丢在摊位上的青铜铃铛。
铃身微温,仿佛仍有主人的气息残留。
她虽不能言,却用尽全身力气伸出干枯的手指,用尖锐的指甲在坚硬的石地上,一笔一划地刻下四个字:
铃、认、主、人。
指甲崩裂,血迹斑斑,但她毫不停歇,每一笔都深深刻入岩石,如同铭刻誓言。
下一瞬,她手中那串铃铛猛然自动飞起,化作一道流光,与顾尘衣袋中那半块玉符的残片产生了跨越空间的共鸣!
两股力量交汇,瞬间爆发出刺目耀眼的青色光华,将整个地下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热浪扑面,空气中传来金属共振般的嗡鸣,连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谢无咎被这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失声惊叫:“你……你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门钥’?!”
他的话音在无尽的回响中,被一道淡漠的声音彻底压下。
“聒噪。”
顾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祭坛上空。
他脚踏虚空,周身缭绕着由纯粹神魂之力凝聚而成的护体金焰,炽热的气浪让四周空气扭曲变形,远处岩壁上的苔藓瞬间焦枯卷曲。
他一双眼眸淡漠如神祇,俯瞰着下方众生,衣袂在无形威压下猎猎作响。
他不再有丝毫隐藏,那股浩瀚如星海的威压,让整个地底空间都剧烈震荡起来,岩壁簌簌作响,碎石不断坠落,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谢无咎脸色煞白,本能地挥动手中招魂幡,试图召唤万鬼护驾。
然而,他惊骇地发现,四周的阴气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制,根本无法凝聚成形!
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胸口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顾尘缓缓抬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你们以为,我是在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被缚于石柱、气息奄奄的苏轻烟,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涟漪——那是触觉般细腻的情绪波动,像指尖掠过冰面,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痕。
“不,我是在等。”
“——等一个,让我重新拿起‘守门人’身份的理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虚空一抓!
谢无咎手中那半块玉符发出一声悲鸣,竟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夺走,飞入顾尘掌心。
金色的神魂之焰升腾,玉符瞬间熔化成一团青色的液体,随即被他屈指一弹,精准无比地融入了那串悬浮在空中的青铜铃铛之中!
刹那间,铃声大作!
不再是之前沉闷的声响,而是变得无比清越、空灵,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净化之力,穿透岩石,直抵灵魂深处。
铃声扩散开来,百里之内,所有隐藏在阴影中的游魂野鬼,无论是百年厉鬼还是千年鬼王,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齐刷刷地伏地叩首,朝着祭坛的方向顶礼膜拜!
就在此时,石柱上的苏轻烟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中,竟闪过一丝与顾尘如出一辙的青色光芒!
在那生死一线间,她与顾尘之间那道无形的共感烙印,竟被催发到了极致,让她短暂地连接了顾尘的神魂视野!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慵懒的摊主,而是一个行走在无尽时空中的孤独身影。
她看到了亿万年的岁月长河,看到了他一次次亲手埋葬一个又一个时代,看到了他行走于滚滚红尘,却从未真正靠近过任何一人。
那份足以压垮神明的孤独与疲惫,通过神魂连接,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不是恐惧的泪,而是心疼的泪。
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滴落在锁链上,发出轻微的“滋”声,仿佛灵魂在燃烧。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顾尘!如果你觉得守护太累,那就让我来分担!我不是你的劫,我是……陪你走完这条路的人!”
这一声呐喊发自肺腑,倾尽了她所有的情念!
竟冥冥中引动了天地共振!
她体内那“通明灵体”的最后一道枷锁应声而碎,彻底激活!
一道璀璨的莲花状印记,在她眉心那血珠滴落之处,缓缓浮现,圣洁而又妖异!
光芒柔和却不容直视,像是晨曦初照莲池,又似月下幽火燃魂。
顾尘的身形在空中微微一滞,那双万年不变的淡漠眼眸中,罕见的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
而下方的谢无咎,则踉跄着后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呆呆的望着那两个能与天地对峙的人,望着那万鬼叩首的景象,终于明白了什么。
自己毕生追求的信仰,那所谓的“代天行罚”,在真正的守门人面前,不过是蝼蚁撼树的可笑呓语。
他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自嘲:“所以……我们才是被时代抛弃的疯子?”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就在这一刻,当青光融入铃铛的刹那,千里之外,华国北境的层峦叠嶂之中,一处被上古符文层层封印的极阴之地,那柄镇压黑影的符文短剑,猛然震颤了一下——竟是微微松动!
影傀,已开始挣脱封印。
几乎是同时,祭坛上空,顾尘怀中那串刚刚融合完毕、光华内敛的青铜门钥,忽然无风自动,发出了一声清脆至极的轻响。
那声音仿佛是在回应某种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召唤,又像是命运齿轮重新咬合的第一声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