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中的最后一丝火星归于沉寂,清虚子留下的密令残页已化作一捧无法辨认的飞灰。
顾尘眼帘低垂,神魂沉静如万年古井,不起半点涟漪。
那张横跨三千年的阴谋大网,此刻在他心中已然清晰无比。
从不起眼的旧货市场,到以血为媒的邪修,再到苏家那被诅咒的血脉,所有线索都如涓涓细流,最终汇向同一个幽深的目标——唤醒沉寂的巫王残念。
就在这时,他古井无波的神识中,陡然泛起一丝微澜。
一股驳杂而狂躁的阴气,自江北市城北方向冲天而起,虽极力收敛,却瞒不过他的感知。
那气息残魂未散,竟带着几分熟悉的怨毒——正是赵虎临死前所散发的波动!
心头微震,顾尘闭目凝神,将那一缕阴气牵引入识海,以秘法反溯其源。
刹那间,一幅模糊画面浮现:八极武馆深处,一人盘坐于阵中,手中紧握半截青铜铃铛,周身黑气缭绕,正强行引魂淬体。
那里,是秦岳松的八极武馆。
那功法本就凶险,以活人之躯容纳阴煞,稍有不慎便会神魂错乱。
而今,他竟敢引邪魂淬炼宗师之体,这已非走火入魔,而是主动踏入了禁忌的红线。
顾尘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淡漠的冷意,仿佛在看一只扑向烈火的飞蛾。
“凡人窃天机,终将焚身。”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夜风的叹息。
夜市的灯火依旧温暖,橘黄的光晕洒在油腻的小桌和蒸腾的锅灶上,空气中弥漫着牛骨汤底熬煮整夜的醇香与辣椒油泼过的焦辣气息。
苏轻烟坐在小小的摊位前,双手紧紧握着那张曾祖母的黑白遗照,指尖反复摩挲着照片背后那句触目惊心的批语——“商周血脉,通灵者”。
这几个字,像是烙铁,烫得她心神不宁,掌心渗出细汗,又迅速被夜风吹凉。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正在下面条的男人。
他明明那么年轻,眼神却深邃得像是藏着整片星空。
锅中热浪翻滚,映在他侧脸上跳动的光影,如同远古符文在悄然流转。
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师傅,如果……如果我真的是他们口中说的某种‘容器’,你会让我被那些人带走吗?”
顾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用长柄汤勺舀起一勺滚沸的牛骨浓汤,汤色奶白,香气四溢,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骨脂与香料的气息。
他缓缓将热汤浇入碗中,升腾而起的氤氲水汽瞬间模糊了他的面容,也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神光。
“不会。”他不带丝毫犹豫,“你不是容器,你是人。”话音落下,他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推到苏轻烟面前。
就在碗底与桌面接触的刹那,一圈金色纹路悄然浮现,光芒一闪即逝。
阿九耳朵猛地竖起,毛发微炸,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低吼,前爪不安地刨了刨地面。
苏轻烟虽未看见光晕,却感到心头莫名一暖,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拂过心间,压下了长久以来的阴霾与寒意,连指尖都微微回暖。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仿佛被这句简单的话轻轻托起,落回了实处。
她正要道谢,蜷缩在她脚边的阿九,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却猛地抖动了一下,鼻翼翕张,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
它听见了,在百米之外的街口,有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与此同时,八极武馆,祖师堂前。
秦岳松一身黑色练功服,双目赤红如血,周身散发着不祥的黑气。
就在刚才,他用秘法从赵虎的残魂中,硬生生逼问出了“铃铛”与“夜市摊主”这两个关键信息。
他又敏锐地感应到自己闭关的密室中,残留着一股精纯至极的阴煞之气,远非赵虎的怨念可比。
他立刻断定神秘的摊主身上,定然藏着能助他突破化劲瓶颈的至宝!
他手中紧紧攥着半截破碎的青铜铃铛——这是他从赵虎的出租屋枕头下搜出来的唯一线索。
铃身布满裂纹,边缘参差如犬牙,触手冰寒刺骨,仿佛一块埋葬千年的尸骨。
“宗师之境,我秦岳松此生必达!”他面容狰狞,再无半点一代宗师的风范。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混合着自身修为,如血雾般喷洒在残铃碎片之上,用嘶哑的嗓音低吼道:“以我精血,祭尔残魂,赐我通玄之力!”
刹那间,铃身裂纹中渗出丝丝黑雾,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凄厉刺耳,穿透夜空。
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起初只是经脉胀痛,随后五脏六腑如遭刀割。
皮肤下青筋暴起,如同蚯蚓般蠕动,耳边响起无数低语,似千万亡魂在耳边嘶嚎。
“啊——!”秦岳松仰头嘶吼,双眼翻白,脑海中浮现出断续画面:荒原、战旗、倒插地中的巨戟……还有一只缓缓睁开的巨大独眼!
他想停手,却发现双手如同黏在铃上,灵魂已被牢牢吸附,意识如沙堤崩塌,坠入无边黑暗。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之时。
秦岳松盘坐在密室中央,准备借着这股外力一举冲关。
他引导着那股阴寒之力冲击丹田,眼看就要成功。
忽然,他神魂猛地一沉,意识瞬间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
这里是尸山血海的地狱。
粘稠的血水泛着腥臭,残破的尸骸在其中浮沉,腐烂的皮肉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远处,一颗比山岳还要巨大的独眼头颅半浮在血海之上,瞳孔深处跳动着幽蓝火焰。
就在这时,一尊身高百丈的独眼魔将,踏着由无数仙神脊椎骨铺成的白骨之路,从血海深处缓缓走来。
他手中提着一柄断裂的青铜巨戟,戟尖上还挑着无数个正在痛苦挣扎的半透明魂魄,发出无声的哀嚎。
魔将低下头,那巨大的独眼眼窝中,跳动着两团幽蓝色的鬼火。
他的目光穿透了时空,精准地落在了秦岳松渺小如尘埃的神魂之上。
“三千年前,吾主战死于昆仑墟,尔等后世蝼蚁,拾得吾主一丝残兵气息,便以为可以此登临神座?”那声音不似凡间语言,而是直接在他神魂中炸响,如同亿万道雷霆同时贯脑。
秦岳松惊骇欲绝,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的神魂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汹涌的血浪一波波向他冲刷而来,他毕生苦修的雄浑内力,在这血浪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被轻易冲垮、消融。
他的武道根基,更是在这股来自远古的恐怖威压下,寸寸碎裂!
血浪滔天,神魂崩裂——那一声来自远古的怒吼,仿佛贯穿了三千年的时空,最终归于死寂。
密室之中,秦岳松重重栽倒在地,口鼻溢血,浑身抽搐不止。
那一夜,整座武馆都被阴寒之气笼罩,连院中老槐树也在无声中枯死。
从此,大门紧闭,音讯全无。
直到第三日黎明,晨雾弥漫之际,那扇沉重的朱漆木门,终于缓缓开启。
三日之后,紧闭的武馆大门终于洞开。
秦岳松须发尽白,原本英武的面容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三十年。
他失魂落魄地跪在祖师牌位前,颤抖的双手猛地按在自己的丹田上,随着一声闷响,他竟亲手捏碎了那伴随他一生的气旋。
一身化劲修为,就此烟消云散。
他口中反复喃喃着:“不配……我们都不配……”
“爹!”秦婉儿再也忍不住,扑上前死死抱住他,泪如雨下。
数日后,街头巷尾悄然流传一则怪谈:八极武馆一代宗师秦岳松,一夜之间须发皆白,跪在祖师牌位前自废武功。
更有目击者称,当晚见一道青烟掠过屋檐,似有道士现身片刻,随即消散无形。
有人说那是惩戒凡人的仙师,也有人说是诅咒应验的征兆。
清晨,顾尘照例推车出摊。
王婶凑近低声问道:“顾师傅,听说……那天晚上,您去过武馆?”
顾尘抬眼,淡淡一笑:“我昨夜一直在煮汤。”
王婶怔了怔,终是没再追问。
就在这时,阿九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里跑了过来,嘴里叼着一片焦黑的布角,轻轻放在了顾尘的脚边。
那布料焦黑卷曲,边缘呈锯齿状,像是被烈焰吞噬后残留之物,触手却异常坚韧,隐隐透出一丝阴冷滑腻的质感,仿佛蛇皮贴肤。
顾尘蹲下身,指尖抚过那半只乌鸦图腾——黑线扭曲如活蛇,针脚暗合某种古老阵纹,羽翼残缺,眼神诡异。
他的呼吸微微一顿。
三年前昆仑雪谷外,那个死在他剑下的邪修衣襟上,也有同样的印记。
“玄冥子……你还活着?”他低声呢喃,声音冷得如同腊月霜雪。
抬头望向远处灰蒙的街巷,他知道——这场狩猎,从来都不是他主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