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潮像一只不甘离去的冰冷巨手,骤然扼住了校园初醒的脉搏。预报中缠绵的细雨被冻雨取代,细密的冰粒敲打着艺教楼暗房的红色窗棂,发出令人心烦的“沙沙”声。吴羽站在显影盘前,指尖感受着药水恒定的微温,目光却穿过摇曳的红色光影,投向窗外被灰色冻雨笼罩的世界。
耗子平静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倒春寒。明天樱花大道,低温,冻雨转间歇小雨。”他没有回头,正用精准的手法将一组刚冲印好的建筑结构力与光影关系的对比相片上夹。“光线会很特别——低饱和,高对比,凝结的水珠是天然棱镜。对捕捉‘破壳’意象,有难度,也可能更锐利。”
“锐利”二字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吴羽内心试图用冻雨掩饰的鼓噪。耗子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分析天气预报,可话语核心,却精准地指向了那个他极力逃避的命题。楚辞想要的“蕊破壳,光凝蜡”……就在那条大道上。那片曾是他噩梦源头,如今却连接着徐善“破胆见光”箴言和一次珍贵合作可能的樱林。
他僵硬地“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显影盘冰冷的金属边缘。恐惧仍在,像盘踞在骨髓里的寒气。但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听到“樱花”二字时那样仓皇逃走。耗子的话,沈航的“待观察”,张璐那句未尽的“楚辞都说……”,以及掌心这台已记录了他挣扎前行的索伲,共同构成了另一种更强大的牵引力。
“设备扛得住湿度么?”吴羽听到自己问,声音在药水味的空气里显得干涩,却又异常清晰。他在试图抓住一个技术性的锚点。
“背包内加密封袋。镜头及时擦拭。”耗子终于侧目,扫了他一眼,眼神深邃,“技术能解决的,不是问题。”那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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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铅灰,冰雨初歇,空气冷冽得吸一口都带着刺痛的清醒。樱花大道被寒流蹂躏过,景象凄迷。早开的几簇樱花并未如期怒放,纤薄的花苞畏缩在坚硬紧闭的褐色萼片里,被一层未化的晶莹薄冰封裹,如同凝固的泪滴,挂在微颤的枝头,倔强却又脆弱。地上是昨夜冻雨带来的、半融未融的细小冰晶和湿漉漉的残枝败叶。没有游人如织,只有偶尔经过、裹紧衣领步履匆匆的学生。
楚辞比约定的时间更早,独自撑一把素色的伞,站在一棵花苞最密集的樱树下。她穿着厚实的浅色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枝头那小小的冰冻花苞。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素描本和一支炭笔,但并未动笔,只是观察,神情专注而凝重,似乎在挑战以冰凝蜡之姿捕捉那无形的“破壳”生机。
吴羽远远地站在另一棵树后,相机挂在胸前,镜头盖未开,像一件冰冷沉重的护甲。他心跳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和一种近乡情怯般的踟蹰。目光扫过楚辞的背影,扫过那些冰裹的花苞,关于那晚的记忆碎片——月光下的惊惶侧影、滑落的照片、抽屉落锁的“咔哒”声——便不受控地在脑海中闪现。徐善那句“怯则痕裂更深”如同咒语般回荡。
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骨的凉意直抵胸腔,竟奇异地压下了那翻涌的羞耻潮汐。不行,徐善的激将、耗子的提醒、沈航的审视……他不能未战先怯!这不是那晚。此刻他的镜头,是得到允许的,是基于……某种正在建立的、关于光影价值的认同。
指关节微微发白,他颤抖着指尖,终于,打开了镜头盖。
他没有立刻靠近楚辞或那些让她凝思的花苞,而是将镜头压低,对准了地面——冰层之下顽强钻出的点点新草嫩芽,绒毛上凝结着欲滴未滴的冰珠;断枝横陈的湿漉漉落叶堆,在冻雨中模糊了腐质与新生的界限;巨大的樱树粗糙而湿润的深褐色树干,雨水在其沟壑里汇成蜿蜒的暗流……这些被严寒蹂躏过的细节,与他内心此刻的挣扎莫名呼应。索伲沉闷的“咔嚓”声在寂静清冷的早晨响起,像一个生涩而坚定的宣告。
楚辞似乎被快门声惊动,微微侧身。隔着冰晶弥漫的空气和疏离的树枝,她的目光远远投来,清冷依旧,却不再带着最初的彻底隔离,反而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她没有走过来,只是将素描本换了个角度,重新沉浸在对花苞的凝视里。
就在吴羽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安全”的景物上时,一阵微冷的穿林风拂过树梢。几滴悬在更高处、尚未冻结的雨滴坠下,裹挟着碎冰渣,不偏不倚地砸在吴羽的镜头镜片上!
冰水混合物瞬间模糊了视野!
“啧!”吴羽手忙脚乱地想去擦拭,动作笨拙又急躁,冰冷的液体沾湿了指尖。恐慌感几乎瞬间回涌——他连最基础的防护都搞砸了!
“手纸!”一个干净利落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吴羽猛地抬头。耗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近前。他甚至没有背相机包,只穿着那件几乎标志性的深色外套,手里拿着一小包未拆封的镜头纸,精准地递到他手边。他的目光越过吴羽,似乎正专注地审视着眼前这棵樱树弯曲的枝干,在灰蒙天空下构成的有力而纠结的几何切割线。
“低温湿度结雾是物理规则,慌是情绪问题。影响判断。”耗子的语气听不出责备,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目光锁定在枝桠一个扭曲的节点,“这棵树的结构力很有意思。承受冻雨冰压,关键节点没断。”他像是无意间抛出了吴羽此刻面对“心结”的隐喻解法。
吴羽接过镜头纸,冰凉的指尖触到那干净干燥的纸面,一丝奇异的镇定感流遍全身。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沉稳而仔细地擦干净了镜片。再透过取景框看去,景物清晰了,心底的混乱似乎也被这简短有力的介入拂去了大半。
他重新举起相机,这一次,镜头的方向不再是退缩的地面,而是勇敢地抬升,越过湿漉的枯枝败叶,精准地锁定了离他最近枝头上一个最典型的冰裹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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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沈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道的另一端,正与另一人低声交谈。那人竟是吴羽他们的班长赵锐,手里拿着份文件似乎在确认什么。沈航难得没有一贯的严肃紧绷,脸上带着一丝追忆和极淡的笑意。赵锐离开后,沈航并未立刻关注这边拍摄的景象,而是拿出一个明显有些年头的硬皮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夹着的一张微微泛黄的、印着樱花的旧照片(照片风格明显早于数码时代)。他出神地看着照片良久,才轻轻合上,珍重地放回内袋,眼神复杂地望向这寒流中的樱林,眉宇间第一次笼罩上一层极淡的、几乎无人察觉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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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羽屏住呼吸,调整光圈,压暗背景。被冰层包裹的褐色花苞在灰蒙的背景下被镜头放大,那层冰不再是禁锢,反而像是凝固的琼浆,剔透地折射着微弱的天光,将花苞内部微微拱起的、欲裂未裂的形态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度呈现出来!光线被冰层扭曲、凝聚,挣扎的力量感呼之欲出!吴羽的心猛地一跳!沈航要求捕捉的“破壳”之力、耗子提醒的“锐利”光影、楚辞描述的“光凝蜡”……竟在这片冻土上、在这小小的冰封花苞里找到了震撼的具象!它并非盛开的绚烂,而是破开束缚前那份凝滞又汹涌的力!
沉闷而坚定的“咔嚓”声再次响起!
楚辞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过来,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她看到了吴羽举着相机的姿态,看到了他眼中被镜头里的景象点燃的光芒。犹豫了一下,她快速在素描本上画了几笔,然后快步走了过来,不再是保持距离,而是带着一种急切要印证某种想法的求知感。
“这张!”吴羽在她开口前,鬼使神差地主动打开了相机回放——他甚至忘了要藏拙的念头。屏幕上那张被放大到几乎占据全屏的冰凝花苞特写,清晰地映入楚辞眼中。
楚辞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凝滞了片刻,长长的睫毛下清晰地震动了一下。那份被凝固在冰层下、近乎挣扎爆发的生命力形态,正是她苦于无法在炭笔下完美捕捉的“破壳”瞬间!这不是盛放的宣告,而是黎明前最黑暗也最有力的蓄势!她的画纸上捕捉到了轮廓,却画不出这内部力与光的交织。
“……就是这个。”楚辞的声音微微发紧,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吴羽,里面的疏离被一种急切的光芒暂时驱散,“能把这张先冲印出来吗?效果,需要看看实体的细节和明暗过渡。下午我去暗房。”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肯定,仿佛这一张照片里封存的冻土之光,已然穿透了她诗稿中的意象壁垒。
“我……我这就回去!”吴羽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撞击着,巨大的激动和被认同的暖流瞬间盖过了残留的寒意和恐惧。他不再是那个偷窥者,他是捕捉到了楚辞笔下苦苦追寻意象的……合作者!
“冻雨可能会更大,光线变了就可惜了。”耗子在旁边平静地提醒了一句,目光却落在远处樱树下陷入沉思的沈航身上,若有所思。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沈航那片刻不同寻常的情绪流露。
楚辞点点头,快步回到树下,炭笔在素描本上快速舞动,眼神比方才任何一刻都更加锐利、更加充满灵感迸发的喜悦。被冰封困住的生机,在照片的启发下,仿佛突破了视觉的瓶颈,在她笔下获得了新的表现形式。
吴羽收好相机,深深看了那棵樱树一眼,冻雨中畏缩的花苞仿佛正蓄积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抱紧相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快速而专注地捕捉着樱枝在寒风中微颤的姿态、冰珠坠落的轨迹……快门声在这片清冷的樱林里接连响起,不再有犹豫,只留下一条条破开寒冰、指向未来暖阳的坚定光轨。他的心结并未完全消散,但已被手中镜头赋予的、可以正当光明去探索光影价值的尊严,撕开了一道照进现实的光隙。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这次,他用光,而非阴影去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