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像冰锥刺穿了凝固的恐慌。那轻缓的声响——“砰！砰！砰！”——每一下都精准敲在吴羽濒临碎裂的神经上。楚辞清亮的声音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门板：“徐善同学？不好意思打扰，我的《全宋词》是不是落在你们这里了？”
空气彻底冻结。时间仿佛被抽干了流动性，每一颗粒子都凝滞在巨大的荒谬与无可挽回的曝光之中。徐善猛地扭回头看向耗子手中的照片，又看向失魂落魄的吴羽，那总是带着戏谑意味的脸此刻只剩下震惊后的茫然，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无声的“啊”。文字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张开的嘴巴僵硬地维持着发出“嗷”字的形状，脸上的八卦狂喜早已被骇然的空白取代。耗子的反应最快。几乎是敲门声落下的瞬间，他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审慎锐利一闪而过。捏着照片边缘的手指纹丝不动，眼神扫过照片，再掠过地上那本摊开的、压着折痕的《全宋词》，最后定格在吴羽那张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惊骇而失焦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他手腕极快地向下一翻——那张承载着月光、樱花与秘密忧伤的照片被他闪电般夹进了自己书桌上摊开的厚厚专业书页中，封面恰是《结构力学原理（第三版）》。动作轻巧迅捷，只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纸页翻拂声。书脊稳稳立着，遮住了所有不为人知的窥探。
做完这一切，耗子才直起身。他脸上那股因照片引起的异常凝重已被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取代，仿佛刚才被所有人视为“铁证”的惊雷从未发生。他迈步上前，弯下腰，极其自然地捡起了地上那本《全宋词》，指腹轻轻抹平书页被相纸压出的折角，然后径直走向门口。整个过程顺畅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在。稍等。”他的声音穿过门板响起，平稳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他拉开门栓，打开了门。门外走廊有些昏暗的光线涌进来，勾勒出楚辞纤秀的身影。她抱着几本其他的书，脸上带着一丝因书落而起的歉意和小跑回来的微喘。看到耗子拿着书出来，她明显松了口气，嘴角绽开一个清浅的、带着点真诚感激的笑容：“太感谢了！我就说感觉少了一本。麻烦你了。”她伸出手来接书。就在楚辞指尖即将触碰到《全宋词》封面的刹那——“等等！！”一声嘶哑到变形、几乎不成调子的低吼从耗子身后炸开。吴羽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石化状态挣脱，踉跄着撞开挡在身前的徐善，像一颗失控的炮弹般冲到门口。他眼中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额角全是细密的冷汗。他的目标不是书，而是耗子！他双手疯狂地想去抢夺耗子另一只垂在身侧、似乎还残留着相纸触感的手，或者说，他想象中耗子藏着照片的地方！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虽然这浮木可能正是将他拖下深渊的锚），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给……给我……耗子……照片……”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癫狂的举动让所有人再次僵住。门口的楚辞被这变故惊得猛地缩回了手，怀抱的书差点滑落。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吴羽面容扭曲地、不顾一切地扑向耗子，嘴里混乱地念着“照片”？耗子反应极快。在吴羽扑上来的瞬间，他不动声色地后撤半步，握着《全宋词》的手腕顺势向楚辞一递，精准地隔开了吴羽抓狂的双手，同时用身体稳住了楚辞因受惊而微微后倾的身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强硬，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安抚的温和：“别急，书在这里。”他看向楚辞，眼神清澈，“他大概是怕我拿错了，太紧张书了。”他不动声色地将刚才夹照片的手插进了裤兜。“……”楚辞看看眼前一脸平静、眼神示意她拿书的耗子，又看看旁边被耗子手臂格挡在外、表情痛苦绝望、像困兽般低吼着“照片”的吴羽，最后目光疑惑地落在耗子递出的《全宋词》上。饶是她素来心思聪敏、性情淡然，此刻也被这诡异混乱的场面搅得一头雾水，那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蒙上了明显的困惑和一丝隐隐的不安。书……照片……吴羽的反应？逻辑线在她的认知里完全断裂。身后的文字和徐善终于也从接二连三的冲击中回魂。文字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饿虎扑食般从后面一把死死抱住状若癫狂的吴羽：“吴大爷！醒醒！你疯了吗？！书在这！书在这！耗子都还给人家了！”他拼命想把吴羽往后拖，嘴里语无伦次地大喊，试图掩盖刚才照片那敏感的字眼，“抢什么抢！丢不丢人！人家楚辞同学等着书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和脸都憋红了。徐善也反应过来了。他那颗被“照片惊魂”冲懵的大脑瞬间高速运转，寻找着唯一可能的“官方解释”。在吴羽被文字抱住拖离的瞬间，徐善一步上前，完美地卡在了吴羽和楚辞的视线中央，同时脸上挂上一种混合着歉疚、尴尬和强行解释的、极其生动的表情。“哎呀楚同学！”徐善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十二分的歉意（甚至有点夸张），成功地吸引了楚辞全部的注意力，也暂时覆盖了吴羽痛苦的低吼，“真对不住真对不住！吴羽他……嗐，纯粹是个误会加乌龙！你刚才那本书掉的时候啊，正巧就翻在一张夹在里面的……嗯……艺术照上！”他脑子转得飞快，声音抑扬顿挫，像个蹩脚但努力救场的说书人，“就是一张挺……挺有意境的风景照！”他强调着“风景”二字，眼珠却微微瞟向书页，“你知道的，我们吴羽同学，他是个摄影爱好者嘛！最近痴迷练习构图，找了好多大师作品参考，这张就是……呃……就是他打印出来的！练习用的！宝贝得不得了！看到书掉地上，压到他那‘传世之作’了，生怕折损了他的艺术灵感，这不就急上头了！失了方寸！让你受惊了！见笑，见笑！”徐善说完自己都不信的解释，还努力挤出个歉疚的笑。文字死死箍住还在徒劳挣扎的吴羽，连连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艺术！灵感！这小子艺术细菌中毒了！楚辞你别在意！书没压坏！书好着呢！”耗子没再看身后混乱的局面，也没去评价徐善漏洞百出的解释（“练习用的艺术照”？简直是对那张饱含真实情感冲击力的照片最大的亵渎）。他依旧稳稳地将《全宋词》递在楚辞面前，眼神坦诚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安抚：“书在这里，没压坏任何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带有一种定海神针般的力量，让人下意识想去相信。楚辞的目光在耗子递出的书、徐善绘声绘色的“艺术灵感说”、文字死命按住吴羽的窘态、以及耗子裤兜里那只插得有些深的手（她无法控制地注意到了这点不自然的细节）之间来回逡巡。混乱的信息交织碰撞。她确信徐善的解释非常牵强，文字的表现更是欲盖弥彰，耗子的平静深处似乎藏着什么，而吴羽那无法作伪的痛苦绝望更不像仅仅是为了什么“艺术灵感照”。那本《全宋词》……真的仅仅夹了一张无关紧要的风景照片吗？吴羽刚才嘶喊的“照片”……是什么照片？为什么耗子会下意识地藏手？太多的疑问和矛盾在她心底盘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把石子，激起层层混乱的涟漪。她向来不喜深究他人不欲人知的私隐，尤其在这混乱又难堪的局面下。直觉告诉她，这里一定有事，一件让整个宿舍男生都瞬间失态甚至试图掩盖的事。她并不需要知道具体是什么，此刻，离开是唯一能维持体面、避免彼此难堪的选择。一丝极淡的疏离，取代了之前的困惑和不安，悄然浮上楚辞清澈的眼底。她没有去深究，也没有再追问任何一个字。她伸手，从耗子手中接过了那本《全宋词》。指尖碰触到书籍温凉的封面纹理，触感很真实。“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越平静，却少了几分温度，“谢谢你们。”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被文字死死抱住、眼神空洞如槁木的吴羽，也没有再看一眼耗子那藏着的手。怀抱紧了自己的书，转过身，沿着昏暗的走廊快步离开。背影挺直，脚步坚决。宿舍门在楚辞离开后被耗子轻轻带上，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仿佛终于落下了一道无形的帷幕。隔绝了门外世界的声音和光线，门内只剩下一片死寂。文字还下意识地抱着吴羽，直到耗子平静的声音响起：“放开他。”文字才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手。吴羽失去支撑，踉跄一步，重重地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他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像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抽气声。失败的仓惶，秘密曝光的无地自容，被在意对象撞破丑陋的羞耻，尤其是楚辞最后那平静却充满无形压力的疏离眼神……万钧巨石将他碾得粉碎。灯光下，耗子插在裤兜里的手终于缓缓抽了出来。手心空无一物。他沉默地看着蜷缩在地、痛苦不堪的吴羽，眼神复杂。徐善靠在书桌边，看着吴羽崩溃的样子，脸上最后那点强行挤出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一丝沉重的尴尬。文字看着地板，脚趾不自然地抠着拖鞋，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无边的沉重。耗子走到自己书桌前，拿起那本厚厚的《结构力学原理》。他翻开书页，从中抽出那张在夕照和灯光下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照片。樱花，月光，少女仰望星空的忧伤侧影……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却也是一枚刚引爆过的、炸翻所有平静的炸弹。耗子捏着照片的一角，冰冷的相纸边缘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紧张。他沉默地注视了几秒，然后，走向那个蜷缩在门边、被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彻底淹没的身影。照片被他轻轻放在了吴羽曲起的膝盖前的地板上。清冷的少女影像与崩溃的少年近在咫尺。他什么也没说。做完这一切，耗子转身走向阳台，拉开玻璃门，让深秋夜晚清冽的寒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黏腻空气。他高大的身影倚在阳台栏杆上，隐入外面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轮廓。
宿舍内，只有吴羽压抑到令人心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后无法停歇的低鸣，在寂静中一点点渗透进墙壁。秘密倾泻而出后的空旷里，充斥着无处安放的羞耻、难以言喻的尴尬，以及一道在门扉开合间悄然落下的、冰冷而坚硬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