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陈飞就起来了。
灶房里,赵春梅正往锅里添水,看见他,没吭声,只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吹火。
陈飞舀了瓢凉水,胡乱抹了把脸。
“娘,”陈飞走到灶边,声音压得低,“我今天想去趟镇上。”
赵春梅的手顿住了:“又去镇上?找你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家里这点粮食……”
“不是混!”陈飞急忙打断,“我去找鹏举哥。他之前说有点散活,搬搬抬抬的,能给点钱或者粮票。再说……再说我还有点钱在他那儿攒着,我想去取出来,换点粮食回来。”
“张鹏举?”赵春梅眼神里的锐利稍减,但疑虑更深,“他能有啥好活儿给你?再说,你那点钱,够买啥?没票,有钱顶屁用!”
张鹏举是原主记忆里少数不算“狐朋狗友”的人。住镇上,比原主大几岁,在供销社当采购员,是端铁饭碗的城里人。
为人仗义,念着原主爹早年一点恩情,偶尔会拉原主一把,给他介绍点零碎活计,见他手散爱乱花,还主动帮他攒下点工钱。原主对他有几分敬畏,也肯听他一两句劝。
“鹏举哥路子广,兴许就有门路呢?”陈飞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诚恳,“娘,我保证,真是去干活拿钱,换吃的。换了就回来,绝不乱跑,也不跟那些人来往了。”
“小满……小满昨天吃了那点玉米糊,今天早上都没哭饿。我想让她……让你们,都能多吃一口。”
“……早去早回。别惹事。要是……要是拿不回东西,也没啥,人平安回来就行。别学人去做那掉脑袋的勾当!”
“哎!知道了,娘!”陈飞赶紧应下。
他接过林婉递过来的一个冰凉野菜团子,揣进怀里,又摸了摸炕上还睡着的小满的额头,转身出了门。
去镇上十几里土路,陈飞走得脚底板生疼。路上遇见几个同样面黄肌瘦、拖家带口出去找食的村民,彼此连点头的力气都省了。
镇子比村里瞧着齐整些,但也灰扑扑的。墙上刷着标语,街上行人不多,个个行色匆匆,面带菜色。
供销社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人们手里紧攥着钱和各式各样的票证,巴巴地望着柜台里那有限的物资。
陈飞没去排队,绕到供销社后门。他记得张鹏举说过,采购员平时多在后面仓库忙活。
等了没一会儿,果然看见张鹏举穿着半旧的工作服,拿着个本子,跟一个推着板车的老农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记。
张鹏举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脸上带着点疲惫,眼神却透着精明和爽利。
他抬头看见陈飞,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狗蛋?你咋跑来了?家里出事了?”他下意识看了看陈飞身后,像是怕他又带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鹏举哥,”陈飞上前两步,挤出个笑,“没出事。我……我来看看你。顺便……顺便想拿一下我那点钱。”
“拿钱?”张鹏举合上本子,把老农打发走,拉着陈飞走到墙根,上下打量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知道拿钱回去了?不是又想去打散酒喝吧?”
“不是!真不是!”陈飞连忙摆手,把早上对母亲说的那套词又搬出来,“我想买点粮食回家。娘和小满……都快撑不住了。我保证,以后好好干活,不混了。”
张鹏举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分辨这话里的真假。他叹了口气:“你小子,每次都说改!上次帮你攒的钱,转头就要拿去赌,让我骂回去了。这回真长记性了?”
“长了,真长了!”陈飞点头如捣蒜,“鹏举哥,你信我这次。”
张鹏举又看了他几秒,终于从裤兜里掏出个卷边的小本子,翻开来,里面夹着几张毛票和几分钱的硬币,仔细数了数。
“喏,给你攒了三块八毛二。我可告诉你,这钱你娘挣工分一年都未必攒的下,你要是再胡花,以后别找我!”他把钱拍在陈飞手里。
陈飞攥紧了钱,三块多。
“谢谢鹏举哥……我,我这就去买粮。”
“买粮?”张鹏举嗤笑一声,指了指供销社门口的队伍,“看见没?排队的!都得有粮票!你有吗?”
陈飞顿时卡了壳。他光想着有钱,忘了这要命的一茬。
张鹏举看他那懵样:“就知道你小子啥都不懂!没票,有钱也白搭!黑市你敢去吗?那价能吓死你!还得提防着民兵抓!”
张鹏举看他那样儿,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飞快地从自己工作服内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进陈飞手里。
“这是我省下来的半斤粮票,你赶紧去排队,看还能不能买点碎米或者玉米碴子。记住,别说是我给的!赶紧去!”
陈飞捏着那小小的、带着油墨味的纸片,眼眶猛地一热。
“鹏举哥,我……”
“别磨叽了!快去吧!买完赶紧回家!”张鹏举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又忙去了。
陈飞捏着钱和半斤粮票,走到供销社门口的队伍末尾。他看着前面的人仔细地点数票证和钱币,递进窗口,换回一点点用草纸或布袋装着的口粮。
轮到他时,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钱和粮票递进去。
窗口里的售货员看了一眼:“半斤粮票,买啥?”
“……玉米碴子,麻烦您了。”
售货员麻利地称了半斤玉米碴子,用旧报纸卷了个三角包递出来,收走了相应的钱和票。
陈飞捧着那小小一包粮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1960年,有钱,真的未必有路。那薄薄的一张票,才是撬开活下去的门缝。
他把那包玉米碴子和剩下的钱仔细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踏上了回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