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重生南明:雄关漫道真如铁 > 第12章 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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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东平伯府。

刘泽清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檀木案几,哼着不成调的俚曲。

亲兵小心翼翼递上冰镇的梅子汤,琉璃碗外壁凝结的水珠蜿蜒而下,如同无声的泪。

他刚啜一口,府外陡然传来凄厉的马嘶和士卒的惊呼,旋即帐帘被猛地撞开,一名身背令旗、满身血污与尘土的斥候校尉踉跄扑入,几乎是砸倒在地。

“大帅!祸事了!”校尉嗓音劈裂,带着哭腔,“义武营那帮杀才!在淮安府…在淮安府杀伤我们弟兄甚众!尸首…尸首堆成了山!”

刘泽清手中的琉璃碗“砰”然坠地,碎裂声刺耳,冰凉的梅子汤泼溅开来,宛若一滩污血。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压迫性的阴影,蟒袍玉带无风自动,帐内气温骤降。

“你说什么?!”刘泽清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那校尉涕泪横流,以头抢地:“路振飞纵容部卒暴虐,我军前往理论,竟遭他们火铳弓箭齐发!他们占了地利,弩箭从墙头巷陌暗处射来,弟兄们躲不及啊!肠子肚流了一地,血把排水沟都灌满了…回来的弟兄们清点,折了…折了至少三百余精壮!”

“好!好个路振飞!好个义武营!”刘泽清不怒反笑,笑声癫狂,震得帐幕簌簌抖动,“本镇给他三分颜面,他倒真以为自己能在这淮安府当家做主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踹翻沉重案几,拔出帐前象征军权的金瓜锤,狠狠砸向身旁立柱,轰然巨响中厉声咆哮:“击鼓!聚将!点兵——!”

暮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四合,淮安城外,遮天蔽日的烟尘滚滚而起,如同扑城的黄云。

刘泽清亲率三万大军压境,旌旗密如丛林,彻底遮蔽了最后一缕天光,铁甲反射着火把的幽光,森然寒意刺破初夏的暮霭。

战马不安地刨蹄嘶鸣,沉重的火炮被骡马和士卒吭哧吭哧地推至阵前,黑洞洞的炮口森然对准了淮安城楼,引信已然擎在手中。

“大帅!且慢动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淮安城门忽开一缝,一骑青袍官员疾驰而出,竟未着甲,只戴寻常网巾,单骑直趋军阵。

路振飞面色沉静,马蹄踏过昨日械斗留下的、尚未干透的暗褐色土地,直入枪戟如林的军阵,无所畏惧。

刘泽清冷眼睥睨,并未下马,只微微俯视着故人近前:“路大人单骑闯阵,好胆色!就不怕本镇一时兴起,将你立毙当场,祭我儿郎英魂?”

“泽清兄若要杀我,何须待到今日阵前?”路振飞勒住马,仰头轻笑,眼角深刻的纹路在跳动的火把光下愈发清晰,“还记得崇祯十六年秋,清兵破山东,兄台自郯城弃汛地南奔,至淮安时,衣甲不全,士卒离散饥馑,几不成军。是淮安府开仓济你粮秣,赠你冬衣棉鞋,助你重整旗鼓。彼时风雪交加,你我在府衙对饮,兄台曾言,此恩不忘。”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沉寂,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刘泽清面皮微微抽搐,那段狼狈不堪的记忆被陡然撕开——那个寒雨潇潇的黄昏,他赤脚站在泥泞的校场上,看着路振飞亲自为自己的伤兵敷药包扎;淮安士绅抬着一桶桶热粥咸菜来犒军时,他这位溃败的逃将羞惭得几乎不敢抬头。

可是很快,那点残存的愧意瞬间被更汹涌的暴怒吞噬。

“休提旧事!”刘泽清突然暴喝,马鞭猛地抬起,直指淮安城头,“本镇今日只要公道!三万石粮,十万两饷银,一分不能少!还有那日袭击我部将士的凶徒,须全部绑赴我军前,枭首示众!少一个,我便亲自入城去取!”

路振飞脸色骤然苍白:“那日械斗,事起仓促,双方各有死伤,岂能独罪我义武营?此等条件,恕难从命!”

“看来路大人是忘了世道怎么变了!”刘泽清狞笑,猛地一夹马腹逼近,几乎与路振飞脸贴脸,他突然俯身,一把揪住对方青袍的前襟,“当年你能施舍碗热粥,是因本镇那时的刀还不够快,不够利!如今——”他猛地甩开手,马鞭划过半空,指向身后森严可怖的军阵,“且看今日,是谁该施舍谁?!”

路振飞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目光顺势扫过军阵,心头猛地一抽。

火把的光影摇曳下,他瞥见许多刘部士卒盔甲下竟露出抢掠来的女子襦裙衣角,一些兵痞的枪尖矛头上,挑着不知从何处抢来的鸡鸭、甚至孩童的玩偶,嬉笑怒骂,状若鬼魅。更有甚者,远处一些士卒正拆毁附近民居的门窗,就地生火,火上烤着的肉块形状诡异,随风传来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原来泽清兄的赫赫兵威,”路振飞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是靠屠戮良善、蹂躏地方练就的?”

刘泽清放声狂笑,声如夜枭,突然反手一鞭,抽向身旁一名被缚的民夫俘虏,顿时皮开肉绽,血珠溅上路振飞的官袍。

他凑近路振飞,压低的嗓音里充满了血腥的威胁:“告诉你也无妨——你这淮安城,本镇志在必得。你现在开城,只死义武营那几百人。若等本镇打破城池…”他腥臭的吐息喷在路振飞耳边,“鸡犬不留!到时看你如何对你的淮安父老交代!”

城头上突然鼓声大作,间杂着无数人的怒吼。

二人俱是抬头,但见城垛之后,火把如星河骤亮,无数淮安百姓闻讯登城,男女老少皆有,皆手持棍棒、农具,甚至砖石瓦块。

有人情绪激动,扔下城头备用的空酒坛,砸在军阵前不远处,瓷片四溅中响起一片嘶吼:“刘贼滚回去!”“休想害我路大人!”“淮安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看见了吗?泽清兄!”路振飞眼底泛起悲怆与决绝交织的水光,“淮安父老,宁可玉碎…”

话音未落,刘泽清眼中凶光毕露,猛地夺过身旁亲兵手中强弓,搭箭便射!弓弦震响,一支利箭尖啸着飞向城头,一名正探身呼喊的老翁应声而倒,鲜血瞬间顺着青砖垛口蜿蜒淌下。

“本镇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些贱民的骨头硬,还是我的箭镞炮子更硬!”刘泽清掷弓于地,声如雷霆,“路振飞,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暂且予你一天的时间。待到明日午时,若是见不到三万石粮,十万两饷银和五百颗脑袋,本镇就平了这淮安城。”

路振飞目眦欲裂,拨转马头便走,青袍在身后猎猎飞扬。城门轰然闭合的刹那,他回首望去,但见刘泽清军中已有处处炊烟升起——他们竟明目张胆地拆毁民房梁柱,焚烧门窗家具,烧烤抢夺来的牲畜,甚至可能不止是牲畜…焦臭腥臊之风弥漫四野,令人闻之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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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城彻夜无眠。

更夫不再报时,只沿着空荡的街巷反复嘶哑地呐喊:“刘贼围城!谨守门户!”“刘部食人!死战方生!”

恐惧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却又奇异地催生出拼死的决心。

富商王员外率先散尽家财,将库中银钱悉数取出,购置守城物资,甚至抬出祖传的二十余具铁甲,分赠给城中青壮健勇。绸缎庄李掌柜带着伙计们拆了所有铺板门面,又搜集全城银楼熔炉,将银锭熔铸成威力更大的火铳弹丸。药铺掌柜则率学徒日夜不休地配置金汁毒药,熬煮疗伤膏散。

而在暂居的宅院深处,朱聿键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窗外慌乱却有序的夜景。

远处的喊杀声、哭嚎声、器械碰撞声隐约可闻,火光将半边天映成不祥的赤红色。

他面色沉静,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节,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曾是藩王,见识过权力倾轧,却从未如此近距离直面如此赤裸裸的军阀暴行和民生疾苦。路振飞的刚直,刘泽清的残暴,淮安百姓的恐惧与坚韧,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心灵。他忽然转身,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地对身后的太监李宝吩咐:“笔墨伺候。再找两名机警点的护卫来。”

片刻后,一封言辞恳切、泣血陈情的密信书写完毕,详细记录了刘泽清如何索饷不成、纵兵围城、杀戮百姓、威胁屠城的恶行,尤其强调其无视朝廷法纪、践踏巡抚权威、视淮安军民如草芥的悖逆。

朱聿键取出自己的随身小印,郑重盖于纸角——这虽非藩王大印,却亦能证明他的身份与信用。

“你二人,”他看向两名精干的护卫,目光灼灼,“需舍命冲出重围,避开官道,迂回南下,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将此密信送至南京兵部衙门,或设法直呈司礼监,控诉刘泽清之罪,请朝廷火速发兵解淮安之围,惩处国贼!此间干系万千性命,淮安存亡,系于尔身!”

“遵命!”两名护卫跪地接信,藏于贴身之处,目光决然,旋即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