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武英殿。
朝会的空气粘稠而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龙椅上的弘光帝朱由崧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游离,似乎更惦记着后宫新排的戏曲。
然而,这份死寂被一声慷慨激昂的奏对猛然打破。
“陛下!”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出班跪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清晰有力地回荡在殿宇之间,“臣冒死上奏!当今国势阽危,神州陆沉,岂是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之时耶?闯逆西窜,元气大伤;而建奴窃据燕京,立足未稳,正乃天赐良机!”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陡然拔高:“陛下当速发诏令,整饬兵马,以江北四镇之兵出淮徐,以左良玉之兵出襄樊,以水师扼守津要,三路并进,直捣中原!檄召天下忠义,必然云集响应!此时不北伐,更待何时?难道要坐视虏寇根基日固,南下江淮,重演靖康之耻吗?!”
字字泣血,句句惊雷。一些尚有血性的年轻官员闻言,不禁面露激动,暗暗握紧了拳。
然而,不等龙椅上的皇帝有所反应,首辅马士英已冷哼一声,出班驳斥:“陈给事中此言,看似激昂,实乃书生误国之论!”
他转向御座,拱手道:“陛下,切不可听此妄言!如今闯逆虽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势犹存。江北四镇,乃国家屏障,岂可轻动?左良玉远在武昌,心思难测。我军若贸然北上,空虚,若闯逆或西贼张献忠乘虚而入,则江南危矣!此乃自毁长城!”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当此之时,正当休养生息,稳固江南,联虏平寇,方为上策。借清虏之力,剿灭流寇,届时再观北虏情形,徐徐图之,岂不稳妥?”
阮大铖立刻附和,尖声道:“马阁老老成谋国!北伐?谈何容易!粮饷何来?精兵何来?莫非靠陈给事中一腔热血去撞建奴的铁骑吗?简直是儿戏!”
东林一系的官员虽与马、阮不和,但此刻大多也沉默不语。他们或因党争私心,不愿见马士英借此机会调动四镇扩大势力;或因真心惧怕清军战力,缺乏信心;或同样沉溺于“借虏平寇”的虚幻梦境中。
内阁次辅王铎,素与马士英不和,此刻却也只是捻须皱眉,说些“此事体大,需从长计议”、“粮饷艰难,不可浪战”的囫囵话。
就连史可法,都惟恐出兵黄河流域收取山东等地,将触怒清廷,引火烧身,所以极力反对。
朝堂之上,很快变成了攻讦与争吵的菜市场。主张北伐者势单力薄,被斥为“沽名钓誉”、“罔顾实际”;主张“联虏”者则占据上风,大肆宣扬“以夷制夷”的“高明”。真正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计,在党争私利与怯懦短视的搅拌下,变成了一摊烂泥。
弘光帝被吵得头晕脑胀,终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都不要争了!北伐之事,容后再议。至于联络北虏……嗯……”他看了看马士英和阮大铖,“就依卿等所奏,选派得力之人,北上与清廷会商‘借兵平寇’之事,以示我朝诚意。”
马士英与阮大铖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最终,这项屈辱的使命落在了兵部右侍郎左懋第肩上。他被加衔,组建了一个庞大的北使团,携带大量金银绸缎作为“谢礼”(酬谢清军“代为”击退李自成),以及一道充满一厢情愿幻想的国书,北上前往北京。
陈子龙望着左懋第领旨谢恩,眼中满是悲凉与绝望,他踉跄退下,背影萧索。
满朝“衣冠”,竟无一人堪破这与虎谋皮的荒唐!
热血,在这座腐朽的宫殿里,冷得最快。
……
数日后,运河之上。
朱聿键的坐船正返回淮安,恰与左懋第庞大的北使船队相遇。使团队伍旌旗招展,船队浩荡,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天朝上国”的仪仗。
两船交错时,朱聿键立于船头,与站在官船上的左懋第目光短暂相接。
左懋第面色沉郁,眼神复杂,对着朱聿键这位宗室亲王微微拱手示意,却无一语。
朱聿键也只是默默还礼。他知道此人素有清名,并非奸佞,此行北上,内心只怕比谁都痛苦和无奈。
这是一趟注定徒劳甚至受辱的行程,它所象征的,是整个南明朝廷集体性的愚蠢与怯懦。
无言,是最好的注脚。
两船擦肩而过,背道而驰,仿佛象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选择。
……
朱聿键心情沉重地回到淮安军营。
尚未坐定,亲兵队长魏勇便一脸凝重地匆匆来报:“王爷!出事了!刘泽清部将刘洪清,率千余人马,以追剿流寇为名,闯入我防区边缘的李家圩,纵兵抢掠,与当地巡哨的赵铁柱哨发生冲突!”
朱聿键眉头猛地一拧:“伤亡如何?”
“赵哨官他们人少,被围在圩子里!刘部攻势很猛,兄弟们……伤亡不小!赵哨官派人拼死突围出来求援!”
“备马!点兵!随本王绞杀了这股贼人!”朱聿键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冷得像冰。他知道,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这一仗,必须打,而且要打得狠!
侍立一旁的陆泽博见状,赶紧上前出言劝道:“王爷,此举万万不可!一旦流血,依那刘泽清的暴虐性子,必然会施以报复,到时局面恐难以收拾。”
朱聿键毅然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现在刘泽清都已经骑到我们头上来了,莫非还要忍气吞声?要是连这种兵痞都要退避三舍,以后还谈何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陆泽博怔了一下,又改口劝道:“即便是要打,派一将领兵去即可,您贵为藩王,岂能亲涉险地?更何况,要是因此让人知晓您在淮安练兵一事,岂不是因小失大?”
“顾不了那么多了!赵铁柱他们正在流血,我们却还在这里权衡利弊,岂不寒了将士之心?若是本王都贪生怕死,又怎么能要求手下军士舍生忘死?!”说罢,朱聿键甩开路泽博的手,大步流星的走出营帐。
片刻之后,朱聿键亲率五百精锐步卒,又让张岳领其所部三百骑兵,风驰电掣般扑向李家圩。
还未到圩子,便已听到震天的喊杀声和哭嚎声。只见圩墙多处破损,外面黑压压围满了刘泽清的兵痞,正疯狂进攻。圩内箭矢稀疏,显然守军已岌岌可危。
“王爷!是他们先动手抢粮杀人!”一名满身是血的士卒哭喊道。
朱聿键眼中寒光暴涨,猛地拔出长剑:“义武营!进攻!”
“杀!”
五百养精蓄锐已久、早已憋着一股恶气的新军,如同出闸猛虎,以严整的阵型,带着滔天的怒火,狠狠撞入乱糟糟的刘部军阵之中!
尤其是张岳所率骑兵,虽然马匹并非顶级,骑术也远不如八旗精锐,但在严格的纪律和配合下,如同一支铁凿,瞬间就将刘部军阵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刘洪清根本没料到淮安兵真敢动手,更没料到他们如此悍勇善战!他的部队抢劫是行家,但打这种硬仗却毫无章法,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新军士卒三人一组,五人一队,盾牌格挡,长枪突刺,刀手劈砍,配合默契,如同高效的杀戮机器。个人勇武被融入集体之中,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赵铁柱在圩内看到援军,绝处逢生,大吼着带领剩余弟兄从里面杀出,里应外合。
刘洪清部彻底崩溃了,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向后狂奔。
“追上去!给我全部逐出防区!”朱聿键冷声下令。
一场追击战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最终,刘洪清部千余人,在丢下近三百具尸体和大量俘虏后,狼狈逃回自己的地盘。
战场之上,硝烟弥漫,血腥味刺鼻。
义武营的士卒们虽然疲惫,却个个挺直了腰板,眼神中充满了初经战火淬炼的坚毅和胜利后的自豪。
朱聿键策马立于战场中央,看着脚下狼藉的敌军尸首和缴获的兵器旗帜,脸上没有任何喜色。
这一仗,赢了。赢得以少胜多,赢得以正击奇。
但这只是开始。
他知道,这一刀砍下去,与江北军阀彻底撕破脸的序幕,已然拉开。
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的目光越过战场,望向南方,仿佛看到了南京城那纸醉金迷而又暗流汹涌的朝堂。
北使团带着屈辱北上,而他在淮安,已亮出了染血的锋刃。
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