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秋老虎,在小城澄川的空气中盘踞不去,将九月初开学的高一(4)班教室蒸腾得像个巨大的笼屉。老旧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搅动着凝滞的热浪和少年人初入新环境的嘈杂声浪。林小满坐在靠窗第四排的位置,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校服衬衫的领口微微濡湿。她安静得像一片落在喧嚣河流里的叶子,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新课本扉页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自己刚写下的名字——林小满。笔迹是多年练就的工整楷体,一笔一画,规矩得如同她这个人。
教室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稍微流动些的热风。班主任老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位新同学,顾屿。刚从邻市转学过来。”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林小满也抬起了头。
门口的少年,身形清瘦挺拔,像一棵尚未完全舒展开枝叶的翠竹。他穿着普通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浅蓝牛仔裤,却奇异地穿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干净感。老史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林小满却觉得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她只看到少年那双眼睛。不是常见的黑,而是带着点沉静的墨蓝,像傍晚时分最深的海面,藏着难以捉摸的漩涡。他抬眼的瞬间,墨蓝瞳孔如深海漩涡,林小满的钢笔尖“啪”地戳透纸业。随之他眼神扫过教室,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审视,没有好奇,没有局促,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顾屿,你就坐……”老史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
林小满的心毫无预兆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眩晕感的悸动,毫无道理,却又铺天盖地。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
“……林小满后面那个空位吧。”
“好。”一个清冽的嗓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嘈杂。
林小满慌忙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书页里。她能感觉到那个身影从过道走过,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掠过她灼热的耳廓。然后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就在她正后方。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了回来,却变得模糊不清。老史在讲新学期的要求,周围的同学在小声议论新来的转学生。林小满僵直地坐着,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都变得异常敏感,仿佛能感受到来自后方那道目光的穿透力。她不敢回头,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崭新的书页边缘,留下一个微小的褶皱。扉页上“林小满”三个字,此刻在她眼里显得有些陌生。
一颗心,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进了一片深蓝色的海。海的名字,叫顾屿。
日子在蝉鸣与粉笔灰中一天天滑过。澄川一中的高中生活,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紧张感在无形中渗透。月考、周测、成堆的习题册……构成了生活的主旋律。林小满小心翼翼地适应着,努力让自己淹没在人群里,做个不起眼的“小透明”。除了学习,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了身后那个清冷的影子上。
顾屿很快成了班级乃至年级的焦点。开学第一次月考,他的名字就稳稳钉在了年级红榜前三的位置,数学和物理尤其耀眼,解题思路清晰得让老师都啧啧称奇。篮球场上,他又是另一番模样。奔跑、跳跃、传球、投篮,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专注力。汗水浸湿额发,紧贴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份专注和疏离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场边女生的尖叫和议论,常常让林小满的心像被细密的针尖扎过,泛起隐秘的酸涩。她只敢混在人群边缘,远远地看,在他下场走向场边休息时,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移开目光,假装在看别处。
她的目光,无声无息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只捕捉关于顾屿的蛛丝马迹。
她记住了他几点会到教室,习惯性地从后门进来,脚步很轻。她记住了他解题时左手总是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中性笔,每分钟会转23圈,会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她记住了他课间休息时,总是一个人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望着操场或更远的天空,侧脸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他很少主动说话,偶尔和同桌或前排的男生交流,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为了那短暂的交集,林小满开始精确计算篮球场到开水房总共128步。她会“恰好”也拿着水杯走过去。狭窄的过道里,心跳如鼓点般敲击着胸腔,她低着头,屏住呼吸从他身边快速走过,鼻尖似乎能捕捉到他校服上淡淡的、类似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她去图书馆借阅杂志,会不由自主地在“科幻世界”和“读者”的架位前徘徊很久,因为他曾借过这两本。她甚至记住了他课桌上那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封面颜色。一次大扫除,她负责擦拭窗台,目光扫过他的桌面——几本书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鬼使神差地,她趁没人注意,飞快地伸出手,将那些书角一一抚平,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书面,如同触碰到了禁忌的秘密,带着微弱的电流感,让她脸颊发烫。做完这一切,她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飞快地逃回自己的座位,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日记本成了她唯一的宣泄口。那是一个硬壳的、带小锁的本子,封面印着淡雅的薰衣草图案。每天深夜,在昏黄的台灯下,她摊开本子,用最工整的字迹,写下无人知晓的心事。
“9月25日,晴。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连帽衫,打球时脱掉了。头发被汗水打湿的样子……真好看。物理老师讲题时,他好像一眼就懂了,我还在发懵。差距好大。”
“10月8日,阴。他好像很喜欢吃学校小卖部的那种花生酥?看到他课桌抽屉里有包装纸。下次……要不要鼓起勇气也去买一块尝尝?不行不行,太傻了。”
“10月15日,雨。窗边的位置真好,能看到他。下雨了,他望着窗外发呆,在想什么呢?好想知道。苏晴今天又主动问他数学题了,他讲得好认真。我要是也那么勇敢就好了……”
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每一笔都蘸满了少女隐秘的欢喜和浓得化不开的自卑。他是天边清冷的月亮,而她只是地上仰望的尘埃。这份卑微的注视,是她小心翼翼守护的全部世界。直到另一个耀眼的身影,强势地闯入。
苏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天生的光芒和不容忽视的涟漪。
她是林小满的同桌,也是整个高一(4)班,甚至年级里都赫赫有名的存在。家境优渥,父亲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商人。苏晴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容貌,眉眼明艳,笑容灿烂,像一朵永远向阳盛放的向日葵。她性格开朗大方,甚至有些张扬,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成为焦点,身边总是围绕着朋友。更难得的是,她成绩同样拔尖,尤其是英语和语文,口语流利,作文常被当作范文朗读。
林小满和苏晴成为同桌,带着点命运安排的偶然性。开学排座位,老师按身高和视力安排,她们恰好坐到了一起。苏晴的热情像一团火,很快就融化了林小满惯有的安静和拘谨。
“小满,你笔记借我看看?刚才老班讲太快我没跟上。”
“小满,一起去厕所吧!”
“小满,放学我们去吃新开的那家麻辣烫?我请客!”
“小满,你看我这支新买的唇彩颜色怎么样?淡淡的粉色哦,老师看不出来的……”
苏晴总是这样,带着不容拒绝的活力,把林小满拉进她的热闹里。林小满起初有些不适应,但渐渐地,她喜欢上了苏晴身上的这份光芒和温暖。在苏晴面前,她不用刻意隐藏自己的安静,苏晴似乎也理解并包容她这份安静。她们成了好朋友,至少在林小满心里,苏晴是她在这陌生高中里,为数不多可以信任和亲近的人。她珍惜这份友情。
然而,这份友情很快被投入了新的变量。
苏晴也注意到了顾屿。这个新来的、沉默却耀眼的转学生,天然带着一种吸引人探究的神秘感。与林小满只敢在远处偷偷张望不同,苏晴的行动力是惊人的。
一次课间,顾屿正低头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苏晴拿起自己的练习册,径直走到顾屿桌前,身体微微前倾,将练习册放在他桌上,手指点着其中一道题,声音清脆悦耳:“顾屿同学,这道题我有点没太明白,能麻烦你给我讲讲吗?老师刚才讲的太快了。”
顾屿抬起头,墨蓝色的眸子看向苏晴,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拒绝。他接过练习册,扫了一眼题目,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简洁地画出示意图,声音不高,条理清晰地讲解起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专注的侧脸和修长的手指上。苏晴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轻叹。她离他很近,近到林小满能看到苏晴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阴影。
林小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假装低头看书,书页上的字迹却模糊成了一片。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捏着笔的指尖用力到发白。那是她想做却永远不敢做的事。苏晴的勇敢和自信,像一面镜子,照出她内心的怯懦和渺小。
这只是开始。
苏晴报名加入了顾屿所在的校文学社。当林小满在社团招新名单上看到并排的“顾屿”和“苏晴”时,指尖一片冰凉。放学路上,苏晴挽着林小满的手臂,兴奋地分享着文学社的第一次活动:“小满,你知道吗?顾屿他读了好多书!今天讨论《围城》,他发言好犀利,观点特别独到!社长都夸他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苏晴还利用自己广播站成员的身份。一次午间广播,她朗读了一首顾城的小诗,声音甜美而富有感情。播音结束时,她特意加了一句:“这首诗,送给所有在青春里寻找光芒的朋友。”林小满坐在教室里,听着广播里苏晴意有所指的话语,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她下意识地看向后排的顾屿,他正低头看书,似乎并未在意广播的内容,但林小满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
林小满的位置,变得尴尬而煎熬。她成了苏晴接近顾屿最便利的“桥梁”。
“小满,帮我把这个笔记给顾屿呗?他昨天问我来着。”苏晴递过来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漂亮笔记本。
“小满,顾屿刚才是不是去老师办公室了?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放学后文学社要开个小会,在阶梯教室。”
“小满,我们俩还有顾屿,放学一起讨论下物理竞赛小组那个项目吧?人多力量大!”
每一次传递,每一次传话,每一次被迫成为他们“三人行”中的一员,对林小满而言,都像一场无声的凌迟。她看着苏晴在顾屿面前巧笑倩兮,看着顾屿对苏晴虽然依旧清冷但明显比对旁人耐心许多的态度,看着他们并肩走在校园梧桐树下的身影——苏晴仰着头说着什么,顾屿微微侧耳听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一幅青春电影的海报。而她,林小满,永远只是这幅画面外,那个抱着书本、低着头、沉默跟随的影子。内心的酸涩和钝痛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却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提醒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还要在苏晴转过头对她笑时,努力扯出一个同样“开心”的弧度。
友情与那无法言说的暗恋,像两条荆棘,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她不敢也不能对苏晴流露出任何不满,只能将所有的苦涩、嫉妒和委屈,更深地埋进那个带锁的日记本里。字迹常常被晕开的泪水模糊。
“10月30日,阴。又帮苏晴递东西给他了。他接过时说‘谢谢’,眼睛都没抬一下。苏晴对他笑得好甜。心好闷,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11月12日,晴。放学又和他们一起走。苏晴一直在跟他说话,讲文学社的趣事,笑声像银铃。他偶尔‘嗯’一声。我只能看着脚下的落叶,数着自己的步子。影子拖得那么长,那么孤单。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又希望它立刻就走完。”
高二学年的校运会,在深秋一个难得晴朗的日子拉开了帷幕。天空湛蓝如洗,阳光带着暖意,驱散了清晨的微凉。操场四周彩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混合着各班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声,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和汗水的气息。
顾屿报名参加了跳高和男子4x100米接力,是班级冲击奖牌的主力。他所在的接力棒次是最后一棒,冲刺的关键。
林小满坐在班级划分的看台区域,淹没在喧闹的人群里。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定在跑道起点处那个穿着红色背心、黑色运动短裤的身影上。顾屿正在做热身,拉伸着修长有力的腿,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林小满的心跳,随着他每一个动作而微微加速。
发令枪响!
第一棒、第二棒、第三棒……各班的选手奋力奔跑,看台上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当接力棒传到顾屿手中时,他们班暂时排在第三。顾屿像一支离弦的箭,瞬间爆发!他迈开长腿,步幅极大,步频快得惊人,红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接连超越前面的两名对手!
“顾屿!加油!顾屿!加油——!!!”
一个清亮亢奋、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林小满耳边炸响,盖过了所有的喧嚣。是苏晴!她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排,双手拢在嘴边,身体激动地前倾,脸颊因为兴奋和用力而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跑道上那个飞速移动的红色身影,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里蕴含的崇拜、激动和一种近乎宣告主权般的热情,像滚烫的针,狠狠刺入林小满的耳膜。
林小满坐在原地,身体僵直。她看着苏晴忘情呐喊的侧影,看着跑道上那个风驰电掣、吸引了全场目光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窜遍全身,将她牢牢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周围的欢呼声、尖叫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的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跑道上那抹刺眼的红,和苏晴那燃烧般的声音。
顾屿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巨大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看台。苏晴像一只欢快的小鸟,第一个冲了下去,拨开人群,直奔刚刚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的顾屿。她手里紧紧攥着一瓶矿泉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自豪。
林小满坐在高处,像一个被遗忘的观众,清晰地看到阳光下发生的一切:
苏晴跑到顾屿面前,将矿泉水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顾屿似乎愣了一下,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没有拒绝,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前。苏晴仰着脸看他,眼睛亮得惊人,带着纯粹的喜悦和崇拜,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然后,她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踮起脚尖,去擦拭顾屿额角和脖颈上不断滚落的汗珠!
顾屿的身体明显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微微偏了下头,似乎想躲开,但苏晴的动作太快太直接。最终,他站着没动,任由那只纤细白皙的手拿着纸巾,在他汗湿的皮肤上轻轻擦过。阳光勾勒出两人靠得很近的身影轮廓。苏晴脸上的笑容明媚得晃眼,带着一种亲昵的、理所当然的意味。
“咔嚓——”
林小满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那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带着剧痛和灼伤的印记。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眼眶酸涩得厉害,她用力眨着眼,拼命想把那汹涌的泪意逼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窒息般的钝痛。
周围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庆祝着班级的胜利。可林小满只觉得冷,一种透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像一座被冰封的孤岛,与这片喧腾的、属于胜利者的海洋格格不入。她看着苏晴站在顾屿身边,笑靥如花地接受着同学们的祝贺,而顾屿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惯常的疏离,似乎被这热烈的氛围冲淡了一丝。
林小满撞翻椅子逃离了喧嚣的看台。她独自一人走到操场角落那棵巨大的老榕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仰起头,让斑驳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洒在脸上,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泪水终于还是无声地滑落,滚烫地划过冰凉的脸颊,砸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日记本里,那个日期下,只留下几个被泪水洇湿得模糊不清、力透纸背的字:
“11月18日,晴。校运会。接力赛。他赢了。她给他擦汗。阳光很刺眼。世界是灰色的。林小满,你真可笑。”
校运会像投入湖心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关于苏晴和顾屿的流言,如同深秋清晨悄然弥漫的薄雾,在班级、年级里无声地扩散开来。
“喂,看见没?校运会接力赛,苏晴给顾屿擦汗了!那动作,啧,也太自然了吧?”
“早就觉得他俩不对劲了!苏晴有事没事总往顾屿那边跑,问问题?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屿平时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可苏晴问他什么,他还真会讲,虽然话不多。”
“文学社里他俩经常一起讨论吧?听说配合挺默契的。”
“郎才女貌,挺配的啊!苏晴那么漂亮开朗,也就她能融化顾屿那座冰山了吧?”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
这些细碎的议论,像无处不在的尘埃,钻进林小满的耳朵里。每一次听到,她的心就像被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不致命,却密密麻麻地疼。她变得愈发沉默,走路总是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得更小。课间,她常常一个人抱着书躲到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或者干脆趴在课桌上假装睡觉,只为避开那些让她心口发闷的议论和苏晴身上散发的、恋爱中少女特有的光彩。
她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埋进沙子里,固执地不愿去相信,或者说,不愿去面对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只要没有亲耳听到,她就可以假装那些流言只是流言,假装她心底那片深蓝色的海,还未曾被别人占据。
然而,自欺欺人的堡垒,在某个寻常的午休时分,轰然坍塌。
那天,林小满吃完午饭,回到教室准备趴一会儿。教室里人不多,很安静。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刚要坐下,就听到后排传来苏晴和另外两个要好的女生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谈笑声。她们围在苏晴的座位旁。
“……哎呀,快说说嘛,晴晴,到底是不是真的呀?”一个女生促狭地推了推苏晴的胳膊。
“就是就是,我们都好奇死了!顾屿哎!那可是朵高冷之花,居然被你摘到了?”另一个女生也笑着附和。
林小满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维持着半坐下的姿势,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屏住了。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个音节。
苏晴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甜蜜和一丝被朋友追问的羞涩娇嗔:“哎呀,你们别瞎起哄啦……”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几秒钟的沉默,在林小满听来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苏晴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毋庸置疑的肯定:“……不过,嗯,他…他人是挺好的啦。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哇——!!!”两个女生兴奋地低呼起来。
“我就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快详细讲讲!”
“太棒了晴晴!恭喜恭喜啊!”
后面女生们兴奋的追问和祝福,林小满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句“我们早就在一起了”,如同晴空霹雳,在她耳边轰然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海啸从头顶拍下,将她彻底淹没、窒息。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后排的谈笑声戛然而止。苏晴和那两个女生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小满?你怎么了?脸色好白。”苏晴关切地问,站起身想走过来。
林小满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苏晴的表情。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像一只被惊弓的鸟,几乎是落荒而逃,低着头,飞快地冲出了教室,将苏晴错愕的呼唤和那两个女生疑惑的目光甩在身后。
走廊里空旷无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窗格阴影。林小满跑到楼梯拐角的阴影处,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眼前阵阵发黑,视线模糊不清。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她抬起手,用手背死死抵住嘴,牙齿深深陷入手背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痛。
原来是真的。
不是流言,不是猜测。
她小心翼翼守护的月光,终究落在了别人精心布置的花园里。
而她,连远远观望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多余和可笑。
冰冷的墙壁贴着后背,也无法驱散心底那无边无际的寒意和荒芜。那个带锁的日记本,此刻沉重得像一块墓碑,埋葬着她所有未曾言明、也永远无法言明的少女心事。
流言被证实,尘埃落定。苏晴和顾屿,成了澄川一中高二年级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林小满的世界,也随之被强行拖入了一种新的、更加煎熬的“常态”——三人行。
友情和那无法熄灭的暗恋,像两条荆棘藤蔓,将她的心越缠越紧,勒出血痕。
放学铃声一响,苏晴总会第一时间转过身,笑容灿烂地发出邀请:“小满,一起走啊?”然后,目光自然地转向后排正在收拾书包的顾屿,“顾屿,一起吧?”她的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亲昵,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顾屿通常会沉默地点点头,动作利落地背上书包,走到苏晴身边。林小满则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默默地跟在苏晴的另一侧。
回家的路,不长,却成了林小满每日必经的刑场。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晴总是走在中间,她的话题永远围绕着顾屿,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
“顾屿,今天物理课最后那道题,你用的方法好巧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那个辅助线呢?”
“顾屿,你看昨天那部新上映的电影了吗?听说特效特别棒!周末要不要……”
“顾屿,我妈给我带了她烤的小饼干,超好吃的,给你尝尝!”苏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巧的保鲜盒,打开,里面是精致的曲奇饼干。她拿起一块,很自然地递到顾屿嘴边。顾屿微微蹙了下眉,似乎不太习惯这种亲昵的投喂,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低声道:“谢谢。”苏晴满意地笑了,又拿起一块塞给旁边沉默得像空气的林小满:“小满,你也尝尝!”
林小满接过那块带着苏晴指尖温度的饼干,只觉得它重若千斤,哽在喉咙口,难以下咽。她看着苏晴和顾屿偶尔低声交谈的侧影,看着苏晴脸上洋溢的幸福光彩,看着顾屿虽然依旧话少,但眉宇间那份惯常的冰封似乎在苏晴的温暖下悄然融化了一丝。而她,只是一个被迫的见证者,一个多余的存在。
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假装对地上的落叶、砖缝里的野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耳朵里灌满了苏晴清脆的笑声和顾屿偶尔低沉的回应,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打在她脆弱不堪的心上。她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具,手指在书包带子上无意识地绞紧,指节泛白。内心翻涌的酸楚和苦涩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忍住,林小满,要笑,要自然……这是苏晴,是你的好朋友……
有一次,苏晴挽着顾屿的胳膊,兴奋地指着路边一家新开的精品店橱窗里一个造型别致的水晶八音盒:“顾屿,你看那个!好漂亮啊!”顾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地“嗯”了一声。苏晴摇晃着他的手臂,半是撒娇地说:“下个月我生日,你送我这个好不好?”顾屿的目光在那个八音盒上停留了几秒,又侧头看了看苏晴充满期待的脸,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那一刻,林小满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她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地说:“苏晴,我……我突然想起来作业本忘在教室了,得回去拿一下。你们先走吧。”说完,不等苏晴反应,她转身就朝学校的方向快步走去,几乎是小跑起来。她不敢回头,怕看到苏晴疑惑的眼神,更怕看到顾屿那或许根本不会投向她的目光。眼泪在转身的瞬间终于夺眶而出,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在黄昏里。
被迫的“三人行”,成了日复一日的酷刑。每一次的强颜欢笑,每一次的刻意回避,每一次的心如刀绞,都让林小满精疲力竭。她开始更加疯狂地将自己投入题海。数学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演算,英语单词枯燥的重复背诵,历史年代事件的强行记忆……成了她逃避现实、麻痹痛苦的唯一途径。她需要这些冰冷的符号和公式来填满内心的空洞,需要解题时短暂的专注来忘却身后那个让她心碎的世界。
课间,她不再去图书馆,而是把自己牢牢钉在座位上,摊开习题册,手中的笔几乎不停。午休,她也不再参与女生们的闲聊,独自一人趴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那些刺眼的画面。她的成绩,在这种近乎自虐般的努力下,竟然真的开始稳步上升,从班级中游渐渐爬升到了中上游。老师偶尔的表扬,同学们略带惊讶的目光,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真正的喜悦。那不过是用无数个难眠之夜和心口流淌的苦涩换来的、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成了一个沉默的、用功的、戴着厚厚面具的影子。日记本成了她唯一能喘息的空间,里面的字迹变得沉重而压抑:
“12月5日,阴冷。又一起走。她说她喜欢那个八音盒。他答应了。水晶很亮,反射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逃跑了。像个懦夫。作业本根本没忘。”
“1月10日,大风。图书馆的玻璃窗被风吹得呜呜响,像在哭。做完了三套数学卷子,手都酸了。脑子里却还是她喂他吃饼干的样子。林小满,你真是无药可救。”
“2月14日,雪。情人节。她收到了他送的音乐盒。包装很精美。她在教室里打开,清脆的叮咚声像冰凌碎裂。大家都围着她笑。我坐在位置上,假装背单词,书页是湿的。窗外下雪了,好冷。”
痛苦像无声的潮水,日夜冲刷着她。她守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在苏晴明媚的友情和顾屿清冷的光辉下,卑微地、沉默地、艰难地活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心碎的余音。
高二下学期在题海和无声的煎熬中滑向尾声。教室后墙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382天”的鲜红倒计时数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空气都染上了焦灼的味道。闷热的初夏午后,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更添几分烦躁。
林小满正对着一道解析几何题苦思冥想。复杂的图形,繁多的辅助线,让她本就有些混沌的脑子更加乱成一团浆糊。思路像走进了死胡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黑板,试图重新整理思路,目光却不自觉地掠过前排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顾屿。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清晰而专注。他也在做题,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移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上更深的无力感。连他做题的样子都那么从容不迫,而自己……她挫败地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自己那团乱麻般的几何图。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午后的沉闷:
“辅助线,可以连接EF和GH,构造相似三角形试试。”
林小满猛地一僵,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几乎要把笔杆捏断。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题做昏了头出现了幻听。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动作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疑。
顾屿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目光正落在她的试卷上。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墨蓝色的瞳孔像深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没有看她,只是用笔尖虚虚点了点她试卷上被她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图形区域。
“这里。”他言简意赅地补充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窗外的蝉鸣,头顶风扇的嗡响,周围同学翻书做题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林小满的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脸颊和耳朵烫得惊人,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像擂动的战鼓。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啊?……哦!好…好的!谢谢!”她语无伦次地应着,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慌乱。她飞快地转回头,几乎把脸埋进试卷里,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得肋骨生疼。她按照顾屿的提示,颤抖着手,用尺子在图形上小心翼翼地画下连接EF和GH的辅助线。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混乱不堪的图形,在这两条线的连接下,瞬间变得清晰明朗!几个关键的相似三角形跃然纸上,解题的路径豁然开朗!思路如同堵塞的河道被瞬间疏通,顺畅无比。她甚至顾不上狂喜,也顾不上脸颊依旧滚烫,立刻埋头奋笔疾书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前所未有的流畅声响。
几分钟后,答案清晰地呈现在卷面上。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带着微甜酸涩的成就感涌上心头,暂时压过了之前的慌乱和悸动。她悄悄抬眼,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后排。顾屿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在自己的题目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过。
但这句轻飘飘的提示,却像一道微弱却足以撕裂阴霾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林小满晦暗沉闷的心湖。一整个下午,她的心情都处于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状态。那句“辅助线,可以连接EF和GH”,像被按下了单曲循环键,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他注意到了她的困境?他居然会主动开口帮她?虽然只是解题……虽然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这点微不足道的、来自月光偶然的垂怜,竟成了她灰暗日子里唯一的糖。她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不敢咀嚼太快,生怕它转瞬即逝。晚上,她在日记本上,用前所未有的、带着一点隐秘欢喜的笔触写道:
“5月20日,闷热。蝉叫得人心烦。一道几何题卡了半小时,像困在迷宫里。他……他居然开口了!告诉我画辅助线!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清清凉凉的。我慌得差点把笔捏断。按他说的,真的解出来了!心到现在还在乱跳。林小满,你真没出息,一句话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但是,谢谢。”
这束微光,短暂地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也让她在沉重的学业和情感的泥沼中,获得了一丝喘息和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尽管前路依旧迷茫,但那深蓝色的海,似乎并非永远遥不可及。至少,他曾投下过一瞥。
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终于从两位数跳到了刺眼的“1”。高考,这场准备了三年、也恐惧了三年的战役,近在咫尺。
最后几天,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疲惫和离愁别绪的复杂气氛。厚厚的书本和试卷堆满了课桌,空气中飘散着风油精提神的辛辣气味和汗水的气息。课间不再有追逐打闹,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每个人都埋头于最后的冲刺,或是沉默地整理着陪伴了自己三年的书本杂物。
林小满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像一只即将耗尽所有力气的陀螺,做着最后的旋转。做题,对答案,翻书查漏补缺……机械的动作掩盖着内心的兵荒马乱。高考的压力像巨石压在心头,而比这更沉重的,是即将到来的离别。她知道,考完试,大家就会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飞向不同的远方。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将和另一个人,飞向同一片天空下的同一所大学。
她不敢去想,也强迫自己不去想。只能将所有的惶恐和失落,都化作笔尖下更加疯狂的演算。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没有欢呼,没有雀跃,教室里异常安静。班主任老史站在讲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又即将陌生的年轻脸庞,声音有些沙哑:“同学们,高中三年,到此为止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就一句:明天高考,全力以赴,无愧于心!祝大家金榜题名,前程似锦!现在……放学!”
短暂的沉默后,教室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夹杂着收拾书包的窸窣声和低低的叹息、告别声。
毕业聚餐定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晚上,地点是学校附近一家还算体面的饭店。林小满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她换上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微笑的表情。
饭店的大包厢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卸下了高考重压的少年少女们,脸上洋溢着轻松和兴奋,也带着即将分别的感伤。啤酒杯碰撞的声音、嬉笑声、起哄声交织在一起。苏晴无疑是场中最耀眼的存在。她穿着一条崭新的粉色连衣裙,衬得肌肤胜雪,明艳照人。她自然地挽着顾屿的胳膊,穿梭在同学之间,接受着大家的祝福和调侃。顾屿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那份疏离似乎被这热闹的氛围软化了些,偶尔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清冷的气质和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依旧鹤立鸡群。
林小满坐在角落的位置,手里捧着一杯果汁,小口啜饮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看着被众人簇拥的苏晴和顾屿,看着他们偶尔相视时眼中流转的光芒,心口那熟悉的酸涩感又弥漫开来,只是这一次,更多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无力感。杯中的橙汁,尝起来竟带着一丝苦涩。
“小满?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来,一起喝一杯!”一个平时还算熟悉的女生端着酒杯走过来。
林小满连忙端起果汁杯,挤出一个笑容:“我不太会喝酒,就用果汁敬大家吧。”
“哎呀,毕业了嘛,开心点!”女生笑着和她碰杯,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羡慕和八卦,“你看苏晴和顾屿,多配啊!听说他俩报的同一所大学?南大!啧啧,真是神仙眷侣,让人羡慕死了。”
“嗯,是…是啊,很配。”林小满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附和着,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女生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就在这时,苏晴拉着顾屿朝这边走了过来。苏晴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喝了一点酒,情绪很高涨。
“小满!”她亲热地挽住林小满的胳膊,“找你半天了!躲这儿干嘛呢?来,我们三个一起喝一杯!庆祝毕业!也祝我们……”她转头看了一眼顾屿,笑容甜蜜,“……都有光明的未来!”
顾屿站在苏晴身侧,手里端着一杯啤酒,目光落在林小满身上。包厢里喧嚣的灯光落在他墨蓝色的眼眸里,映出一点暖色的光晕。他举起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小满耳中:“毕业快乐。”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揉了一下。她端起自己的果汁杯,指尖冰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真诚:“毕业快乐,苏晴,顾屿。祝你们……前程似锦。”她仰头,将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那股翻涌的酸涩和即将决堤的泪意。她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他们。
聚会的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开始唱起了跑调的歌,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林小满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只想逃离这喧闹的中心。她找了个去洗手间的借口,离开了包厢。
饭店后门连接着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夏夜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脸庞。林小满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巷口昏暗的路灯下,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小满以为是其他出来透气的同学,下意识地侧身让了让。
“林小满。”
那熟悉的、清冽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顾屿站在几步之外,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他手里没拿酒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巷子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林小满的心跳瞬间失控,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紧张地攥紧了裙角,声音细若蚊蚋:“顾…顾屿同学?有事吗?”
顾屿往前走了两步,离她近了一些。他身上有淡淡的、干净的香皂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酒气。他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小的、似乎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
“你的地址,”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方便留一个吗?家里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墨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深邃,“以后……常联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小满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她看着顾屿递过来的纸笔,看着他平静无波却无比认真的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狂喜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烫得吓人。她甚至忘了呼吸。
“啊?……地址?”她呆呆地重复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嗯。”顾屿简单地应了一声,耐心地等着。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心底炸开,冲散了所有积压的阴霾和酸涩。他问她要地址!他说“以后常联系”!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心里,她并不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苏晴的朋友”?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比刚才包厢里所有的喧嚣都更让她晕眩。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接过了纸笔。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顾屿微凉的指关节,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让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她努力稳住发颤的手,借着巷口昏暗的路灯光线,在那张小纸片上,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写下了自己老家的地址——那个位于澄川市郊、安静小镇上的门牌号。
写完,她小心翼翼地递还给顾屿,脸颊滚烫,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顾屿接过纸条,低头看了一眼,确认无误,随手折好放回口袋。“好。”他点点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走了。”
说完,他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口,重新融入了饭店后门透出的暖光和人声中。
林小满一个人站在原地,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巷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剧烈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写下地址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他时那微弱的电流感。路灯的光晕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温暖的光斑。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温柔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之前所有的委屈、酸楚、煎熬,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奇异的补偿和救赎。仅仅是因为他记住了她的名字,问她要了一个地址,说了一句“常联系”。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再是苦涩的,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滑过她弯起的嘴角。她抬手用力抹去,却抹不掉脸上那抑制不住的笑容。
她抬起头,望着小巷尽头那方被梧桐枝叶切割的、繁星点点的夏夜天空。深蓝色的夜幕,像极了他的眼睛。那句低沉而清晰的“以后常联系”,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星星,漾开无数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涟漪。
她忽然觉得,这个离别的、带着淡淡忧伤的夏夜,竟是如此温柔。未来,似乎也不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至少,有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林小满深吸了一口夏夜温热的空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隐秘的期待,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脚步轻快地奔跑起来。裙角在夜风中扬起,像一只终于找到了方向的蝴蝶。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她跑过寂静的街道,跑过斑驳的树影,跑向那个写着他名字、也终于被她悄悄刻上了希望的未来。
身后,饭店包厢的喧嚣渐渐远去。
她的世界,因为一句话,而重新亮起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