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辰站在永乐宫偏殿的阴影处,身形笔挺如松,面容冷峻似玉。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却照不进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未散尽的血腥气,每一次内殿门扉的轻微响动,都让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
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地扫视着四周,维持着一位世子和将领应有的警惕与镇定,确保这片刚刚经历血洗的宫室不再有任何潜在的危险。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早已被内殿那个生死一线的人牢牢攫住,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缠绕,挣脱不得。
脑海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反复上演,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像一只决绝的蝶,义无反顾地扑向那柄淬毒的寒剑。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能看清她宫装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在灯火下反射的微光,能看清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痴恋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哀恸,一种近乎释然的决绝,快得抓不住,却重重地撞在他的心上。
然后,便是利刃入肉的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烟绿色的吉服,那颜色刺目得让他眼底生疼。他手中的银箸灌注了毕生所学最凌厉的内力与杀意,后发先至,精准地击穿了那名刺客的腕骨,却终究晚了一瞬,未能完全阻止那柄剑没入她的肩胛。
晚了一瞬。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他齐夜辰,南阳王世子,北境军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竟会有失手的一瞬?还是在她最需要保护的瞬间?
一种陌生的、冰冷的、名为“后怕”的情绪,如同北境最酷寒的风雪,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看着她软倒在萧文毅怀中,生机飞速流逝时,自己心脏那片刻的停滞,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暴怒意。那种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受控制,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他自幼失恃,父亲南阳王常年镇守北境,对他要求严苛近乎冷酷。他是喝着狼奶、在刀光剑影和漠北风沙中长大的。他的人生信条里,只有责任、忠诚、强弱和生存。眼泪是软弱,情感是负累,爱……更是遥远而陌生的东西。他见过父母之间相敬如冰的结合,也见过北境将士一朝马革裹尸、家中妻儿痛哭流涕的惨状。他早已习惯用冰冷的面具隔绝一切可能扰乱心绪、影响判断的柔软。
可是,萧菀……
这个女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感到失控。
最初是好奇。长公主府那夜,她冷静得异乎寻常,手法熟练地为他处理那般狰狞的伤口,眼神清冽通透,带着与年龄和传闻不符的沉稳与疏离,仿佛早已看惯生死。那一刻,她便像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然后是宫宴上。她一曲《月照山河》,琴音开阔,气度恢弘,全然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哀婉情思,倒似心怀天下的士子,让他再次侧目。那份格局,绝非一个只知道痴恋太子、争风吃醋的女子所能拥有。
而最后,便是这石破天惊、舍身挡剑的举动。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与决断?她扑过去时,看的真的是萧文毅那个人吗?还是“太子”这个国本象征?或者……是别的什么?那份深藏的哀恸又从何而来?
他看不透她。
这份“看不透”,像一道谜题,牢牢吸引着他去探究。越是探究,越是发现她与传闻中的“痴恋太子”、“骄纵任性”截然不同。她身上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沉静时如深潭静水,爆发时却如飞蛾扑火,决绝惨烈,动人心魄。
一种莫名的欣赏与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冷硬的心底悄然滋生。像冰原上悄然冒出的第一株绿芽,微弱,却顽强。
然而,这丝悸动刚刚萌生,便被他用更强的意志力死死按捺下去。
因为她是萧菀,是婉玉郡主,是太后心尖上的外孙女。
更因为,她是萧文毅的……。
萧文毅,当朝太子,他齐夜辰此生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兄弟。
他们自幼一同在御书房读书,一同在上书房习武。文毅温润仁厚,夜辰冷峻刚毅,性格迥异,却意外地投契。他曾替文毅挡过暗箭,文毅也曾在他被朝臣攻讦时力排众议,坚定地站在他身后。他们是君臣,更是可以托付生死、交付后背的知己。他齐夜辰此生立誓,要辅佐萧文毅,廓清寰宇,稳坐江山,成就一代明君。
而萧菀,她看太子的眼神,世人皆知。即便他察觉出那眼神深处或许另有乾坤,但她为救太子险些身死,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份情意,无论其内核如何,已然沉重到足以撼动任何铁石心肠。他看着萧文毅方才那失魂落魄、恐慌无措的样子,便知经此一事,太子心中,萧菀的地位已然不同。
他齐夜辰,怎能对兄弟可能在意的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更何况……他微微阖眼,掩去眸底一丝极淡的自嘲。爱之一字,于他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他自幼未曾得到过多少温情,也不知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他的世界是北境的风沙、是冰冷的剑锋、是复杂的朝局、是必须坚守的忠诚与责任。男女之情,只会成为他的弱点,扰乱他的判断,甚至可能成为敌人攻击他、乃至攻击太子和南阳王府的软肋。
他不能,也不该。
那份刚刚萌芽的欣赏与悸动,必须被彻底扼杀在冰雪之下。
他的使命是辅佐太子,稳定朝纲,守护这大兴江山。萧菀很重要,她的安危关乎太后、皇帝的心绪,关乎皇室的颜面,甚至可能影响朝局的平衡。于公于私,他都会尽力确保她无恙。
但,也仅止于此。
他会守住臣子的本分,兄弟的界限。
齐夜辰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沉寂,如同北境永不融化的冻土。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完美地封印在那张冷峻的面容之下,无人能窥见分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只是这一次,不再带有任何个人情感的波澜,只剩下纯粹的、冷硬的审视与计算。
她很重要。
但,也仅仅是重要而已。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的夜色之中,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冷清,仿佛从未被任何情绪扰动。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一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剥离,留下一种空茫的、细微的钝痛,很快便被更沉重的责任与冰冷的理智所覆盖。
夜还很长,风波未定,他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去做。追查刺客线索,稳定京�防务,安抚可能的人心浮动……这些,才是他齐夜辰该走的路。
至于那抹决绝的、染血的身影,或许会成为他冰冷记忆中一个特殊的印记,但也仅此而已。
他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