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偏殿内的气氛，随着太医那句“暂脱险境”而稍稍缓和，却并未真正轻松下来。悬于心口的利刃移开半分，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思量与暗流涌动。
太后心力交瘁，被朝云和语娇好生劝说着，暂去后殿暖阁歇息，却执意不肯离了永乐宫，定要守在最靠近外孙女的地方。皇后齐青璃亦感疲惫，却仍强打精神，吩咐宫人妥善安置仍在惊惶中的宗室命妇，清理御花园残局，并严令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朝野动荡。建元帝则面色沉凝，召了心腹重臣并皇城司统领于偏殿书房紧急议事，中秋夜宴竟混入如此多死士，帝王震怒之余，更感脊背发凉，势必要将幕后之人连根拔起。
外殿一时只剩下几位年轻皇子、齐夜辰以及少数几个心腹宫人。
萧文毅依旧守在离内殿门最近的地方，如同扎根了一般。狂喜过后，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他看着宫人端着参汤药盏轻手轻脚地进出，每一次门扉开合，他都能瞥见榻上那一抹微弱起伏的身影，心便跟着揪紧一分。她活下来了，可那苍白脆弱的样子，比看到她浑身是血时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力的恐慌。他承诺的“再不躲着她”，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她，更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份骤然变得无比沉重的情感。
四皇子萧文远凑到齐夜辰身边，压低声音：“明羽哥，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好好一个中秋，闹得……表妹她……”他挠挠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憋闷。
齐夜辰目光扫过全场，将太子的失魂落魄、萧文远的烦躁担忧尽收眼底，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始至终都异常安静的萧文轩身上。
这位二皇子，自事发后便一直坐在角落，沉默得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他既未像太子那般失态，也不似萧文远那般焦虑外露，甚至连一句关切之语都未曾说过。此刻，他却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步履沉稳地走向刚从书房出来、面色依旧阴沉的建元帝。
“父皇。”萧文轩躬身行礼，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
建元帝正揉着眉心，闻言抬眼看他，目光锐利：“何事？”对于这个因生母出身低微而一向不得重视、却总显得过分沉静的儿子，他此刻并无太多耐心。
萧文轩却似毫无所觉，他深吸一口气，竟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举动，顿时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萧文毅蹙眉看去，萧文远瞪大了眼睛，连齐夜辰也微微眯起了眸子。
“父皇，”萧文轩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足以让外殿剩余的人都清晰听到，“今夜宫变，逆贼猖狂，惊扰圣驾，更是害得婉玉表妹为救太子殿下而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儿臣每每思及，便觉心如刀绞，愤慨难平！”
他话语铿锵，带着悲愤，仿佛与萧菀感情多么深厚一般。萧文毅的眉头蹙得更紧，他与萧菀自幼相识，都未曾见萧文轩与她有过多少交集，何来如此深切的“心如刀绞”？
建元帝看着他，未置可否，只道：“你有此心，朕知晓了。起来说话。”
萧文轩却并未起身，反而伏下身，重重磕了一个头，再抬头时，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也不知是真是假）：“父皇！婉玉表妹一介弱质女流，却能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舍生忘死，护佑储君，此等忠勇，此等赤诚，实乃我皇室楷模，天下女子表率！其心可鉴，其情可昭日月！”
他一番慷慨陈词，将萧菀捧得极高。若在平时，这番话或许会让人动容，但在此刻此景，由他这般说出，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和刻意。
萧文毅心中莫名生出一丝警惕。
果然，萧文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与“郑重”：“父皇！婉玉表妹为救太子皇兄，清誉已损，众目睽睽之下与皇兄……且有肌肤之亲（指萧文毅抱她、捂她伤口）。虽事急从权，然表妹冰清玉洁，日后恐惹非议，于名声有碍。儿臣……儿臣斗胆！”
他又是一叩首，声音掷地有声：“儿臣倾慕表妹忠勇仁心已久，愿求父皇恩典，将婉玉表妹赐婚于儿臣！儿臣定当视若珍宝，爱她护她，必不让她因今日之事受半分委屈！亦可全其名节，彰显皇家恩德！求父皇成全！”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萧文远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二哥？求娶婉玉表妹？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萧文毅更是猛地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萧文轩，眼中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滔天的怒火！他竟敢？！竟敢在菀儿生死未卜之际，以此等理由，求娶她？！什么清誉有损？什么肌肤之亲？全是狗屁！他竟将菀儿的舍身之举，扭曲成攀附皇室的筹码和不得不嫁的理由？！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暴怒瞬间冲昏了萧文毅的头脑，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去将萧文轩揪起来！
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齐夜辰，此刻周身的气息也骤然降至冰点，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厉色。二皇子此举，着实卑劣至极！看似为萧菀考量，实则是趁火打劫，意图将救驾之功与长公主府的势力，通过联姻揽入自己麾下！更是在太子心绪大乱之际，公然捅刀！
建元帝显然也没料到萧文轩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先是愕然，随即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如炬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剩下萧文轩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萧文毅因极力克制怒火而发出的细微喘息声。
“父皇！”萧文毅终于忍不住，一步踏出，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二皇兄此言荒谬！菀儿为救儿臣受伤，儿臣感念于心，自会……自会妥善安置！何须以此等理由仓促定下婚约？这绝非菀儿所愿！更非对待功臣之道！请父皇明鉴！”他虽未明说如何“安置”，但维护之意已然明显。
萧文轩却抬起头，一脸“坦荡”与“委屈”：“太子皇兄何出此言？臣弟正是为了表妹名声着想，方才出此下策。难道皇兄愿意看到表妹醒来后，因流言蜚语而备受煎熬吗？臣弟虽不才，但也是一心为表妹考量啊！”他句句戳在“名节”二字上，仿佛不嫁他，萧菀日后便无颜见人一般。
“你……”萧文毅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世俗礼教确实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他抱着重伤的萧菀，虽为救命，却也难堵悠悠众口。
“够了！”
建元帝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两人之间无形的硝烟。他沉沉的目光在萧文轩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将他的那点心思彻底剥开。
“婉玉重伤未醒，生死一线，你们却在此争论她的婚嫁之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望与怒意，“萧文轩，你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此事，绝非此时该议之事！”
他直接唤了二皇子的名字，已是极大的不满。
萧文轩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脸上那副“诚恳”表情几乎维持不住，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甘与阴鸷，却不敢再多言，只得低下头：“是儿臣……思虑不周，求父皇恕罪。”心中却暗恨失策，没想到父皇竟如此回护萧菀，连这般“合情合理”的提议都直接驳回。
“都退下！”建元帝拂袖，显然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婉玉需要静养，无事不得打扰！”
“儿臣告退。”萧文轩率先起身，恭敬行礼后退下，转身的瞬间，脸色已是一片阴沉。
萧文毅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父皇，儿臣想……”
“你也回去。”建元帝打断他，语气稍缓，却依旧不容商量，“你留在此处于事无补，反而扰她清净。自有太医宫人精心照料。待她好转些，你再来看她不迟。”
萧文毅嘴唇动了动，看着父皇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只能将满腹的话语与焦灼压下，沉重地点了点头：“……儿臣遵旨。”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殿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齐夜辰亦默默行礼告退。
走出永乐宫，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众人心头的凝重与波澜。
萧文轩早已不见踪影。
萧文远追上萧文毅，嘀嘀咕咕：“三哥，二哥他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莫名其妙要求娶表妹？他平时跟表妹话都没说过几句吧？”
萧文毅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只快步向前走着，袖中的拳头紧握。萧文轩的举动，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齐夜辰走在最后，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永乐宫，那双冷澈的眸子里，思绪翻涌。
二皇子此举，虽被陛下驳回，却无疑投下了一颗石子。
这潭水，已被彻底搅浑。
而那个尚在昏迷中、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的女子，在她以生命为代价搏出一线生机之后，等待她的，或许是比刀光剑影更加复杂的风云变幻。
赐婚的风波看似被皇帝强行压下，但种子已然埋下。
萧菀的名字，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而她与几位皇子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也因此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