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黏液,裹缠着每一个幸存者。那幽暗漩涡的旋转变得更加有序,也更加致命。它不再狂乱地挥舞触须,而是像一位冷静下来的掠食者,重新评估着战场,寻找最有效率的杀戮方式。
而它的“目光”,如同两根无形的、由绝对零度寒冰铸成的长钉,死死钉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阿瑞斯身上。
“亨维尔!”莉娜的嘶吼声带着蒸汽压力过载般的尖锐,“带他后退!快!”
根本无需提醒。亨维尔那件布满血污和黏液的风衣下摆因骤然发力而撕裂,他几乎是用撞的姿势扑到阿瑞斯身前,残缺的拳套爆发出最后一丝黯淡的电弧,不是攻击,而是试图构成一道脆弱的屏障。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穿透了拳套的防御,直接侵蚀着他的神经末梢,带来针扎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呃……”阿瑞斯的身体在他脚下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覆盖着黑色冰晶的伤口处,那些暗紫色的血管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得更加剧烈。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肺叶被冻结般的细碎声响。
“坚持住,小子……”亨维尔的声音粗嘎得不像他自己,他试图去拖动阿瑞斯,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因之前的战斗和那股无形的精神压迫而颤抖得厉害,“还没到……你休息的时候……”
“……清除……谐振干扰源……”
那冰冷的意念再次凿入所有人的脑海,不带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程序化的灭绝指令。
漩涡中心,那幽暗的光芒高度凝聚,形成一颗不断收缩膨胀的黑色“心脏”。下一秒,一道凝练到极致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射线,无声无息地射出。它不是撕裂空气,而是所过之处,空间本身都微微扭曲坍缩,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来自深渊的腐朽气息。它的目标明确无比——阿瑞斯的心脏。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亨维尔看到了那道死亡的射线。
莉娜也看到了,她手中的左轮怒吼着喷射出灼热的弹丸,却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未能让那射线产生丝毫偏移。
反叛军战士的蒸汽步枪嘶鸣着,编织出徒劳的火力网。
一切都太慢了,太无力了。
亨维尔的瞳孔急剧收缩。他的大脑因恐惧和绝望而一片空白,但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是一种源自无数次并肩作战形成的、刻入骨髓的本能。
他猛地将几乎报废的拳套横在胸前,整个身体尽可能地展开,试图用自己宽厚的后背,为身后的年轻人挡下这绝杀的一击。
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风衣的纤维在那股恐怖能量逼近前就开始寸寸崩解。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而颤抖的手,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力量微弱得可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亨维尔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踉跄。
就在他身体倾斜、露出空档的同一瞬间——
阿瑞斯,不知从哪里榨取出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竟奇迹般地半撑起了身体,用自己覆盖着黑色冰晶的、已然被侵蚀的胸膛,迎向了那道纯黑的射线!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生理极限,仿佛早已预判了亨维尔的意图,并用尽最后气力阻止了他愚蠢的自我牺牲。
“不——!!!”亨维尔的嘶吼破碎在喉咙里。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那道纯黑射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阿瑞斯的胸膛。
时间仿佛凝固了。
阿瑞斯的身体剧烈地一震,随即彻底僵住。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大理石般苍白冰冷。他微微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似乎想要最后看一眼他的指挥官,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亨维尔,离他最近,读懂了那最后的唇语。
——“关门……”
下一刻,以阿瑞斯的心脏为中心,一个细微的黑色奇点骤然出现。他的身体——从胸膛开始,血肉、骨骼、衣物、乃至那侵蚀着他的黑色冰晶——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揉碎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向内坍缩、湮灭,化作最原始的粒子,被那黑色奇点贪婪地吞噬。
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仿佛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冰冷的能量余烬,证明着刚才那刹那的牺牲与湮灭。
亨维尔维持着向前扑救、却最终落空的姿势,僵立在原地。他的手臂还徒劳地伸着,指尖前方,只有一片虚无。
世界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反叛军的射击声,蒸汽的嘶鸣,触手搅动的噪音,莉娜的惊呼……所有的一切都褪色、远去,变成模糊的背景杂音。
他的大脑一片嗡鸣。
阿瑞斯最后那决绝的眼神,那无声的唇语,那身体湮灭前最后的影像,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的灵魂深处。
为什么?
为什么没能更快一点?
为什么没能保护他?
为什么最后推开他的,会是阿瑞斯自己?
那孩子……直到最后,想的还是“关门”……还是任务……
巨大的、窒息的痛苦如同深海压力般瞬间压垮了他的心脏。那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的、碾压式的、足以让灵魂都碎裂的绝望和自责。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不是因为泪水——极致的悲痛反而榨干了所有水分——而是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扭曲、崩塌。
他辜负了。
他没能把他带回去。
他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
“嗬……”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从亨维尔的喉咙里溢出。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寒意和剧痛。
“……混蛋!”莉娜的咒骂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立刻强行压下情绪,“火力掩护!重组防线!那东西还没停!”
她的呼喊如同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亨维尔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他看到那幽暗漩涡在“清除”了阿瑞斯后,表面的波动似乎平复了一丝,那冰冷的意志仿佛得到了短暂的满足。但紧接着,一种更加庞大、更加贪婪的“注意力”重新笼罩了全场。
“……干扰源清除……通道稳定性提升……继续……汲取……”
漩涡的旋转猛地加速!其中心那颗黑色“心脏”搏动的力度骤然增强!
这一次,它不再发射射线,而是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引力!
废墟上的金属碎块、断裂的齿轮、扭曲的钢管,甚至反叛军战士掉落在地上的蒸汽步枪,全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飞向那旋转的深渊,并在接触其表面的瞬间被撕裂、分解、吞噬!
“啊——!”一名离得稍近的反叛军战士脚下一滑,整个人被猛地拽离地面,惨叫着被拖向漩涡,他的同伴试图抓住他,却连自己也被一起拖过去,两人瞬间被黑暗吞没,连一声最后的呼喊都未能发出。
“固定自己!抓住任何能固定的东西!”莉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她将自己的一条机械义肢狠狠砸进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一根裸露的钢筋。
亨维尔依旧僵立在原地,肆虐的能量乱流吹拂着他破碎的风衣。几块尖锐的金属碎片如同子弹般擦过他的脸颊,留下血痕,他却毫无反应。
他的世界,在阿瑞斯湮灭的那一刻,已经停滞了。
直到一条格外粗壮的、由纯粹阴影构成的触须,顺应着那强大的引力,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向他所在的位置——或者说,抽向他身后那些因失去指挥官而 momentarily陷入混乱的反叛军战士。
阴影触须带起的死亡之风,终于刺痛了亨维尔麻木的神经。
几乎是战斗本能的条件反射,他猛地侧身,那支离破碎的实验型拳套下意识地格挡过去。
咔嚓!
一声脆响。拳套本就濒临崩溃的机体再也无法承受任何冲击,彻底爆裂开来,零件和电火花四溅。亨维尔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抽得向后飞退,重重砸在一堵残破的墙壁上,墙体轰然倒塌半截。
剧痛从手臂和后背传来,却奇异地短暂刺穿了他那被悲痛冰封的意识。
他咳着血,挣扎着从砖石中抬起头。
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正在升级。
漩涡的引力场越来越强,地面开始大规模塌陷,血池残存的黏液被尽数抽起,融入那幽暗的深渊。反叛军战士们拼死抵抗,蒸汽引擎过载的轰鸣和绝望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却无法阻止一个个身影被无情地拖入、吞噬。
莉娜还在艰难地指挥,但她的声音已经淹没在越来越响的空间扭曲的嗡鸣声中。
而那漩涡本身,在吞噬了足够的物质和能量后,开始发生形态上的改变。其边缘那些齿轮状的幽暗纹路逐渐变得清晰、实质化,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由非人锻造的黑暗齿轮正在缓缓成型。漩涡的中心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仿佛直通某个无法想象的异次元核心。
一种低沉的、仿佛亿万个齿轮同时开始咬合转动的轰鸣声,从漩涡深处传来。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所有幸存者的骨骼和大脑中震荡回响。
“……降临……倒计时……”
亨维尔靠在那半截断墙上,看着这远超预想的、正在彻底失控的灾难,看着那些拼死抵抗却不断减少的反叛军,看着那正在实质化、仿佛要永久烙印在这个世界上的幽暗齿轮通道。
阿瑞斯用生命换来的,并非胜利的契机,甚至不是短暂的喘息。
仅仅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干扰清除”后的……加速。
他们的阻止,彻底失败了。
而真正恐怖的存在,其降临已进入不可逆转的倒计时。
亨维尔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手指,无力地抠进了身下的砖石缝隙。一种混合着极致痛苦、滔天自责和冰冷绝望的情绪,终于冲垮了堤坝,在他眼中燃起一丝……扭曲的、近乎疯狂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