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李明脸上那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像是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瞬间在苏小小心头激起了千层浪。
“李明？刚才是谁？是……是君诚律所打来的？”她连珠炮似的追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嗯。”李明应了一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硬的身体。
“她说什么了？她是不是把我们骂了一顿？她是不是说我们是骗子？”苏小小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李明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窗边，拉开了那片遮了整整一天的破旧窗帘。
窗外，是城市午夜的灯火，远处的霓虹闪烁，映在他的瞳孔里，仿佛点燃了两簇火焰。
“她让我们明天上午十点，去她办公室。”
“给了我们三十分钟。”
苏小小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三十分钟。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响。
昨天，他们连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今天，他们得到了一个顶级律师宝贵的三十分钟。
从被无视的蚂蚁，到被允许进入巨人城堡的访客。
这一切，都因为那份她之前觉得可笑的“商业计划书”。
“我……我们……”苏小小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那我们快准备一下！不行，我得赶紧把我那件小香风外套找出来熨一下！你那件衬衫也得再洗一遍……”
“不用。”李明打断了她。
他转过身，看着手足无措的苏小小，语气平静得可怕。
“明天，还穿昨天的衣服。”
“为什么？”苏小小不解。
“因为，我们不是去面试的。”李明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去谈判的。从我们走进那间办公室开始，我们的人设，就是两个一无所有、但头脑里有货的创业者。”
“我们的寒酸，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器。它会降低对方的戒心，也会反衬出我们思想的价值。”
苏小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那个在出租屋里颓废度日，靠着她打工过活的男人，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运筹帷幄、每一步都充满了深意的战略家。
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国贸中心A座，48楼。
还是那个前台，还是那身精致的职业套装。
当李明和苏小小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脸上没有了昨天的漠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化的客气。
“李先生，苏小姐，早上好。林律师已经在等你们了，请跟我来。”
她站起身，亲自领着他们，穿过那条铺着厚厚地毯、挂着不知名艺术品的安静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黑檀木门前。
轻轻敲了两下门。
“请进。”
门内，传来和电话里一模一样的，清冷干脆的声音。
门被推开。
苏小小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间办公室，比她想象中还要夸张。
巨大，空旷，冷硬。
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外是整个CBD最核心的景观，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在脚下铺陈开来，像是沙盘上的模型。
一个穿着黑色丝质衬衫的女人，正坐在那张巨大的、足以躺下两个人的办公桌后面。
她就是林晚晴。
和苏小小想象中的“女强人”形象不同，她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几乎没有妆容，但五官却精致得如同雕塑。
她身上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像是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山峰，冷静，锐利，且不容侵犯。
“坐。”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没有起身。
李明坦然地坐下，把那个帆布包放在腿上。
苏小小则像个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学生，紧张地只敢坐半个屁股。
林晚晴的面前，就放着他们那份计划书。
她的手指，在计划书上轻轻敲了敲。
“我看了你们的东西。”她开门见山，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昨天电话里时间有限，没有细说。现在，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更完整的评价。”
她拿起计划书，像是拿着一份不及格的考卷。
“首先，市场分析部分。你们引用的数据全部来自公开的网络新闻和行业报告，缺乏一手调研，结论流于表面，主观臆测成分太多。”
“其次，财务预测。三年内实现五亿流水，净利润一点二亿。请问，你们的成本核算模型在哪里？签约主播的分成比例是多少？带宽成本、运营成本、税务成本，这些你们考虑过吗？这组数字，不是异想天开，是荒谬。”
“再次，商业模式。所谓的‘头部艺人孵化’，你们对标的是哪家公司？你们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是你们有行业顶级的星探，还是有别人拿不到的平台资源？”
……
林晚晴语速极快，逻辑清晰。
她每说一条，就用手指在计划书上点一下。
那动作，像是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苏小小的心上。
她把那份李明熬了一整夜写出来的东西，批驳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
苏小小的脸，一点点变得惨白。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这已经不是降维打击了，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在绝对的专业面前，他们那点所谓的“想法”，脆弱得像一张纸。
林晚晴足足说了十分钟。
她放下计划书，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综上所述。”她做出了最后的宣判，“这份计划书，我一共找出了十七个致命的逻辑漏洞和事实错误。在我看来，它没有任何商业上的可行性。”
“我很好奇，王总监为什么会把你们介绍给我。”
“今天的面谈，我觉得可以提前结束了。”
说完，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李明和苏小小，那姿态，像是在看两个浪费了她宝贵时间的笑话。
苏小小被那股强大的气场压得几乎快要哭出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李明的衣角，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然而，李明却笑了。
在这冰冷凝固的空气里，他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林晚晴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你笑什么？”
“林律师，您说的都对。”李明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变，“您花了十分钟，用您最专业的法律和金融知识，证明了我们是一个多么不专业的创业团队。”
他的话锋里，没有一丝被羞辱后的愤怒，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赞许。
“现在，”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能不能也请您给我十分钟。让我也用我的专业，来证明一下，您，作为一个顶级律师，同时也是一个多么不专业的‘商人’。”
“你说什么？”林晚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苏小小彻底懵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明……他疯了吗？
他竟然敢当面挑衅林晚晴！
李明没有理会苏小小的惊慌，也没有被林晚晴的冷声吓到。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自己那台碎屏手机，点了几下，然后把屏幕转向林晚晴。
“君诚律师事务所，官网，建立于五年前，用的是一套早已过时的网站模板，没有任何移动端适配。我在百度搜索‘京城商业诉讼律师’，你们的官网排在第五页之后。这意味着，在互联网上，你们几乎不存在。”
“你们的官方公众号，上一篇文章发布在三个月前，内容是祝大家端午安康，阅读量一百二十三，点赞数，六个。”
“至于抖音、快手、B站……这些当下年轻人获取信息最主要的渠道，我甚至搜索不到任何关于‘君诚’或者‘林晚晴律师’的有效内容。”
李明收回手机，抬起头，直视着林晚晴那双开始变得锐利的眼睛。
“林律师，您的客户，是那些需要打跨国并购官司的顶级富豪。但富豪也会老，市场也在变。未来，更多的新贵、更多的创业者，他们从哪里找律师？他们不会翻黄页，他们会上网搜，会看抖音，会相信那些他们关注的博主。”
“您守着最顶级的专业能力，却在用最传统、最低效的方式获取案源。您是商业诉讼的专家，但您对如何‘商业化’地营销自己，一无所知。”
“我们是不专业，因为我们一无所有，只能靠想法。”
“而您的不专业，是因为您站在山顶太久了，已经懒得看一眼山下的人，是用什么方式在登山。”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小小的嘴巴张成了“O”型。
她看着李明，感觉像在看一个天神。
林晚晴的脸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霜，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盯着李明，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有点意思。”
她冷冷地吐出四个字，其中蕴含的情绪，复杂难明。
“你的十分钟，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