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芸垂眼数着釉面地砖上零星散落的水彩笔痕迹,紫檀木座椅的扶手里沁着冰凉潮湿的空气。面试室里那盆仙客来鲜红的花瓣垂得太低,几乎要触到李老师捏着钢笔敲击ipad屏的指甲。
玻璃幕墙外侧飘过的白纱窗帘像具会移动的女尸。「请问您是怎么理解‘浸入式国际教学理念’的?」空调风裹挟着滑石粉气味的诘问撞在她裸露的锁骨上,像吞下块在胃里剐出火星的青橄榄——这场景和七年前立项会的压力汇报如此相似。谢芸左手不自觉摸向帆布包的侧口袋,旧皮面笔记本上浸着的汗液是咸涩的药引,在会议室骤然大盛的夕照里把淤积已久的真话淬炼成破锁刀刃。
「过度强调氛围只会禁锢创造力。」她用钢笔尖虚点简历最后一张亲子活动方案,「比起双语小火车游戏,或许该教孩子认识检修工手里生锈的螺丝钉型号。」
穿香奈儿粗花呢套装的另一位考官拍桌时,耳垂祖母绿的碎光明晃晃砸碎在玻璃墙面流转的金色弧纹上。「请您注意言辞!隔壁两位家长还准备了全英文教学观摩手册——」
声音忽然被厚重的核桃木门碾碎。逆着旋转门斑驳彩条的阴影,梳中式盘髻的中年女人臂弯里捧着的彩虹教具哗啦滚落成满地碎片。
紫色窗帘忽然被暖风掀起海浪般的皱褶,某种类似苦艾酒的香气漫过谢芸卡在塑料椅背里的蝴蝶骨。那个被称作程园长的女人踩着拼图地板的缝隙缓缓移动,驼青色素面裙摆剪碎光束的瞬间,谢芸看清了她用玳瑁发钿压着的鬓角泛着雪岭银狐似的白霜。
「继续。」修剪绿植般温柔平顺的语气。
指节与钢笔镀金花纹摩擦产生的轻痒顺着脊椎腾起火焰:「糖宝刚分得清鸢尾和三色堇,教导主任就下令统一栽种牡丹方便制作标本。」她将积木盒倒在圆桌中心的微型地球仪旁边,「真正的浸入式教育该是跟着雨水淹过的沙盘认字词,举着踩断齿的发箍学加减法——您知道的」,泛黄笔记本里渗出来的会议速记残页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儿童需要混乱生长的力量。」
正门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倒流的浮光里谢芸看到糖宝倒骑着小三轮撞破休息室警戒线,两截混着青苔的发霉彩铅正被她塞进哭成梨花带雨的家长杯子里。「因为蚂蚁工坊坍塌了,阿姨和老师们找不到透明的玻璃胶。」小羊皮鞋跟着碎在地面迸溅的芒果汁转圈,脖颈里系的碎花手绢被过堂风吹得像株快被锯断的云杉幼苗。
程园长蹲下身时宽幅亚麻袖口漏风般发出短促呜咽,右手掌心粘着粒刚摘的决明子。「别对着伤口呼热气。」她用橡皮圈利落地束起歪斜的辫绳,「能告诉奶奶你为什么要当挖隧道的蚯蚓公主吗?」
走廊尽头石英钟发出的滴答声突然像浮上水面的泡泡般胀破静默。保温杯里凝固的豆浆块磕碰出的钝响终于刺痛呼吸时——「因为走廊角落里有小瓢虫哭泣……」糖宝踮着脚蹭过去扯程园长素色衣摆,「小云老师教的急救毯叠法不正确。」
藏在文件柜暗格里的玻璃药瓶突然沿着谢芸耳侧划过淡银色抛物线。「抱歉!」穿着淡粉衬衫的文员仓皇拾取的身影活似只折翅竹蛉。「叶酸补充时间……」对方抹向鬓角的拇指背面有浅玫瑰色的咬痕。
白噪音突兀地铺满所有耳膜与视网膜的空白区域。谢芸感觉指甲嵌入皮座椅表面沟壑时带出的丝絮犹如断裂的静脉,「面试过程摄入意外营养成分是否合规?」她嗅到西装革履裹挟的铜质纽扣压印在自己递出的简历背面发黑的部分——那是四年前的早春,未做完的项目文件被暴雨泡软的纤维痕迹正巧与某份被毁约的竞标协议重影。
突然炸响的低频震动像是撕开了时空暗匣里最后保鲜的防腐剂袋。程园长摊开的左掌心躺着眼熟的草莓流沙挂坠:「上周食堂餐费优惠券的设计稿,是你家糖宝用落叶和废药盒拼贴的?」半枯萎的玉兰花被晒化成浓稠浆体的气息里暗藏砒霜似的闪光,「我们需要的创意顾问周末就有空缺。」
最后一片滑进窗框投影的血橙色日晷中谢芸瞥见李老师匆忙按在蓝牙耳机上的颤抖指节,沾着奶渍的员工卡带吊绳晃过某个黑绿条纹的暗纹logo。穿波点工装的园艺师突然撞开防火门喊程医生,攥着被截屏过的手机像攥着即将起雾的灯塔定位信号。
电梯下行提示音将浮尘震荡成融蜡状微粒时糖宝趴在她的背带裤兜数蚂蚁,粘稠的呢喃渗入泛着消毒水气味的针织衫棉絮:「蜗牛的触角像蓝药水刻度尺……」广场地面雨后未干的大理石反虹光割开那些刻意压低的询问碎片:「那位是程鹤礼?三十年前神经语言学专家被迫下海的桃色新闻主角……」
谢芸弯腰给女儿系银光纽扣的阴影如新墨滴入砚池。台阶右侧悬着的鎏金牌匾剥落出铜锈覆盖的原胚时,恰好是九年前某个发布会被台风暴露出技术残缺的模样。残损的金箔边缘蜿蜒如静脉曲张爬满视网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