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粒米在石缝里不动了。
我蹲下身,指尖刚碰上它,一股寒气顺着指骨往上爬,像是有根冰线从皮肉里钻进去,直扎进脑仁。耳边响起一声呜咽,极轻,又极近,像风穿过枯树洞,又像有人在喉咙里憋着没哭出来。
我缩手,米粒瞬间暗了。
可空气里飘着一股味儿——陈年木香,带着酒糟的微酸,是“凡尘醉”的底香。昨夜这酒还没开封,它怎么沾上的?
我盯着门槛,心里头第一次有了点拿不准的空落。
风从山口灌下来,吹得门板晃了两下。红布旗还在杆子上挂着,空荡荡的,像谁被抽走了魂。
我刚要起身,眼角余光扫到门口人影。
她站在那儿,没踩尘,也没带风。青衣素裙,发间别着一枝梧桐叶,绿得不像这个时节该有的颜色。她低头看着那粒米,声音不高,却像贴着地皮传过来的:“它听见了。”
我没动。
她不请自来,话也不说全,可我知道她不是冲着米来的。地窖里的黑雾还在翻,愿力压不住,早晚要炸。昨夜白鹤破窗,玉简落地,我就知道这地方藏不住了。
“你能镇?”我问。
她点头,从发间取下那片梧桐叶,轻轻点在米粒上。
叶尖泛起微光,米粒浮了起来。接着,一道影子从米中渗出,模糊,短角,赤袍,背后隐约有座山的印记。它没嘴,也没动,可一句意念直接撞进我脑子里:
“……我不想当神……我想守我的山……”
话落,影子散了。
米粒掉回石缝,再没动静。
我盯着她,手按在酒葫芦上。这女人来历不明,本事却不小。她能引出残魂,还能让魂说话——这不是普通的听风辨位,是直通魂底的术。
“你是谁?”我问。
“记账的。”她说,“你这儿愿力乱流,再不压,三日内会成乱魂渊。我能镇,但得进地窖。”
我冷笑:“我这儿不招工。”
“女娲童子来过。”她看着我,“他腰上的玉牌,沾着狐火味。你动过它。”
我眼皮没跳,心里却沉了半分。她知道的事,不该是一个路过的精魂能知道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魂。”她说,“你酿的酒里,有东西在哭。我不止能镇,还能让它们说出名字。”
我沉默片刻,侧身让开。
她走进门槛,脚还是没沾地。衣角掠过门框时,我闻到一丝土腥,像是从坟里刚翻出来的根茎味儿。
地窖门在后堂,我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一步不差。木梯吱呀响,往下走三丈,空气开始发闷,黑雾贴着墙根爬,像有东西在呼吸。
她停在最里头那坛酒前。
坛身冰凉,封泥裂了道缝,渗出灰黑色的液体,顺着坛壁往下淌,落地无声,却在地上蚀出细小的坑。
“这一坛,”她伸手,梧桐叶贴上坛身,“是用沾过愿力的米酿的。”
我点头。
“愿力引魂,魂不散,执念就在。”她闭眼,指尖抚上封泥,“我要开了它。你别拦我。”
我没拦。
她指尖一压,封泥碎了半圈。刹那间,风从坛里涌出来,不是气流,是带着重量的风,撞得我后退半步。风里混着腐土、铁锈、山石崩裂的闷响,还有……哭声。
千百种声音叠在一起,压得人耳膜发胀。
她站在风里,梧桐叶在她指间颤,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她的嘴唇动了,声音却不是她的:
“我们不是战死……是被推上祭台……名字上了榜,魂就被钉住……不能转世,不能安息……只能听着山风,一遍遍吹过无人祭拜的墓……”
我抓住酒坛边缘,指节发硬。
“三百山神,”她的声音又变了,冷得像冰,“封神劫里,他们被抽魂定榜,连死都不得自由。榜说他们是神,可他们连坟都没有。他们的山,早被人占了,香火供了新神。”
风更大了,坛口黑气翻滚,像有东西要爬出来。
我伸手要盖坛,她抬手拦我。
“再听一句。”她说。
风里传来新的声音,极弱,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
“……我不想成神……我只想……守我的山……”
话落,风停。
她退了一步,膝盖一软,我伸手扶住她胳膊。她没挣,也没靠,只是站着喘气,唇角渗出血丝,滴在坛口,顺着黑液滑下去,消失不见。
我松手,从腰间取下酒葫芦,拔开塞子,弹了一滴酒进去。
酒落坛口,没响,也没溅,像是被吸了进去。
“这坛酒,”我说,“以后叫‘听魂酿’。”
她抬眼看我。
“你说山神听了一千年风里的哭声。”我盯着坛口,“从今往后,我让他们听见人世的选择。”
她没说话,只是把梧桐叶重新别回发间。叶子边缘已经发黄,卷了角。
我转身往梯上走,脚步沉。地窖门在身后合上,锁链缠了三圈。
回到堂前,天光斜进来,照在空酒坛上。我拿起抹布擦桌子,手稳,心却没静。
三百山神,不是战死,是被献祭。他们的魂被钉在榜上,名字成了符咒,肉身化为尘土,连哭都无声。而天道说这是定数,封神是荣光。
可他们只想守山。
我停下擦桌的手,看向门外。
山风还在吹,卷着枯叶打转。可现在我听出来了——风里不止有风声。
有哭声。
有喊声。
有求而不得的执念,在年复一年地刮。
我摸了摸左耳的疤,痂还在,碰一下,还是麻的。
可这次,不是雷伤的疼。
是醒过来的疼。
我转身进后厨,掀开灶台下的暗格,取出一坛新酒。坛身未刻字,封泥完好。我把它搬到堂前,放在“听魂酿”旁边。
“下一坛,”我自语,“该用谁的米?”
我刚要转身,忽觉脚边一凉。
低头,那粒米不知何时又从石缝里爬了出来,正贴着地皮,缓缓朝酒坛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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