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土里的瓮该醒了。
我蹲在桃树根旁,指甲抠进泥缝,顺着树根走势往下刨。土比埋坛时松,还带点潮气,像是夜里渗过水。我手停在半尺深,指尖碰着硬物——是陶瓮的肩。
我慢慢把瓮往上提,泥裹着瓮身,沉得像装了铅。拍掉封口的湿泥,泥塞还在,但边缘裂了道细缝,一缕气从缝里钻出来,撞进鼻腔。
酒香。
不是凡间那种米糟发酵的酸甜,也不是昆仑墟外那些修士用灵果酿的清冽。这味儿浑,带着土腥、树根的涩,还有点说不清的焦苦,像是烧过的骨头碾成粉混了进去。可它一冲上来,人就有点飘,太阳穴突突跳,眼前发亮。
我笑了,单手把瓮抱出来,搁在膝上。手指顺着裂缝一推,泥塞“啪”地弹开。
酒液没溢,但那股气猛地炸开,像有人在荒坡上吹了声口哨,尖得能穿耳。
树影一晃。
三只兔妖从断碑后跳出来,鼻子抽得飞快。领头那只黄毛的,眼珠泛红,嘴里嘀咕:“这味儿……能醉三百年!”
我没动,只把瓮口凑近鼻尖,再嗅一次。这次更清楚——酒里有东西在动,不是发酵,是别的。像沉在水底的石头突然有了心跳。
黄毛兔一扑上来,爪子直掏瓮底。
我松手。
瓮翻了,酒泼在土上,溅了他一身。他愣住,低头看,衣服湿了一大片,酒气顺着布纹往上爬。他忽然张嘴,舌头舔了舔袖口,眼睛猛地睁大。
“疯了!这是什么酒!”
他转身就跑,另外两只愣了一瞬,也跟着蹿出去。可没跑几步,黄毛兔突然跪了,手抓地,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他仰头,嘴大张,却不出声。脸上肌肉抽动,眼白翻上来,最后定住,盯着天,瞳孔缩成针尖。
“像……被三昧真火烧了百年……”他喉咙里挤出一句,嗓音不是他的。
我蹲下去,指尖蘸了点洒在地上的酒液,按进泥里。
土底有动静。
不是虫爬,也不是根须伸展。是光,极细的一缕金丝,在湿泥里游,顺着桃树的根往下钻。我顺着看过去,树干上的裂纹里,也浮出同样的金线,一闪即逝。
我抬头,那株老藤还在坡上,缠着枯树,藤蔓垂下来,像吊着的蛇。
它动了。
不是风吹,是整根藤从树上剥下来,抽搐着,往这边爬。速度不快,但坚决,一寸寸贴地滑行,藤节鼓起,像血管在跳。
它停在酒泼过的地方,一截藤尖插进土里,猛地一颤。
“嗬——!”
声音从藤里炸出来,尖利得不像活物能发出的。它整个藤身扭起来,像被人拽着头往火里按。树皮裂开,露出内里发黑的纤维,一缕金光从裂缝渗出,旋即被藤身吸回去。
它抽得更狠了,枝条甩打地面,砸出坑。
我站起来,慢慢走近。
它没攻击我,只是抖,嘴里不停往外冒词:“……不该封……名字被抹了……我记得……我姓柳……柳七……三百山神……不该封……”
最后一个字卡住,藤身“啪”地断成两截,上半截弹起来,又落下,不动了。
荒坡静了。
兔妖跑了,只剩那只黄毛的还跪在原地,眼珠定着,嘴微张,像是还在尝那口酒。老藤断在泥里,切口朝天,像在等什么。
我低头看那滩酒,已经渗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圈深色印子。可土里的金丝没断,反而更密了,顺着桃树根往深处走,像是连到了地底某处。
我蹲下,手掌整个按进湿土。
掌心发烫。
不是温度,是里面的东西在撞,像有无数细小的魂在爬,顺着我的脉往上走。它们不说话,但有东西在传——不是声音,是感觉。委屈、不甘、被撕开名字时的疼。
我忽然明白那酒是怎么回事了。
它不是醉人。
是醒魂。
那些被封神榜抹去的,没死干净。它们卡在人道裂隙里,像烂在土里的种子。这酒一浇下去,它们就动了。
系统要我做任务,积功德,走天道定好的路。可我这坛酒,偏偏把不该醒的,给勾出来了。
我慢慢收手,指尖沾着泥,黑的,带点金粉似的亮。
我抬头看桃树。
歪脖子,半死不活,叶子黄了大半。可就在刚才,它根下的土,也在震。
我笑了,笑出声。
酒没了?坛碎了?精怪疯了?
不。
第一口“凡尘醉”,已经喝进这洪荒的喉咙里了。
我从腰间解下小刀,在碎陶片旁边,一划一划刻字。
刀口深,带着力,刻得慢。
“醉仙居,酒醒魂。”
刻完,我用脚把碎陶踢开,露出底下湿土。金丝还在动,没停。
我转身往坡下走。
走了十步,背后传来“咔”的一声。
我回头。
桃树最粗的那根枝干,裂了道缝,一缕金光从缝里钻出来,像眼泪。
我继续走。
走到泉眼边,停下。水还在冒,清的,带微光。我蹲下,掏出酒葫芦,倒空,再灌满。
这水能酿酒。
我有曲,有水,有土,有魂。
还怕没酒?
我系好葫芦,抬头看天。
云层厚,压得低,可我知道,金光没灭。
只是藏起来了。
像那些名字被抹的人。
像我还没立的榜。
我拍了拍葫芦,听见里面水晃。
下一坛,加点桃树根须。
听说老树通阴,或许能多勾出几句真名。
我转身,往坡上走。
走到桃树下,蹲下,手指插进土里,顺着金丝的走向摸。
它往东,斜向下,三尺深。
我挖。
土松,好挖。挖到一尺半,指尖碰着硬物。
不是石,是骨。
半截指骨,发黑,缠着树根,根须钻进骨缝,像在吸什么。
我把它拎出来,翻看。
指节上有刻痕,极细,几乎看不清。
我用指甲刮了刮泥,凑近看。
是个字。
“柳”。
我愣住。
黄毛兔说的“柳七”,老藤喊的“姓柳”,这骨头上的字——
对上了。
这骨,是三百山神之一。
它没被收进封神榜,也没散。它被种在土里,用树根镇着,名字抹了,魂压着,等时间磨干净。
可酒一浇,它醒了。
我盯着那截指骨,忽然觉得手烫。
不是幻觉。
骨头发热,树根缠得更紧,像在搏斗。
我把它放回坑里,轻轻盖上土。
没埋深。
就盖一层薄土,露出一点黑。
我站起来,拍手。
“第一坛酒,敬你。”
我解下酒葫芦,倒了一小口,洒在土上。
酒渗下去,土里金丝猛地一亮,旋即暗了。
我转身要走。
背后,桃树“吱”地响了一声。
我回头。
树干裂口扩大,金光涌出,不是一缕,是一股,像血从伤口喷出来。光里有个影,极淡,站着,头低着,肩膀抖。
它没看我。
它看着天。
我站着没动。
风刮过,带着酒气和土腥。
那影子慢慢淡了,金光缩回树缝。
树静了。
我抬脚,走下坡。
走到半路,腰间葫芦突然“嗡”了一下。
脑子里,系统响了。
【检测到异常愿力波动,来源:未知】
【警告:偏离任务轨道,精神压迫即将启动】
我摸了摸左耳垂的疤,笑了。
“你管这叫异常?”
我拍了拍葫芦,“这叫发酵。”
我继续走。
天边一道云缝裂开,光落下来,照在“醉仙居”三个字上。
字是石头刻的,歪的,可结实。
酒醒了魂,人还没醉。
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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