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一只刚出锅的韭菜盒子，热气直往上窜。他没动，只是盯着门口那片雪地，仿佛还在等谁回来。
可他知道，该来的人都已经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盒子往空中一抬，顺手抄起旁边喇叭：“喂！都听好了——这不是饭，是停战信！今晚，我想请你们所有人，坐在一起吃顿热饭！”
队伍里有人抬头，有人低头，还有人直接扭头就走。一个满脸胡茬的士兵冷笑：“跟对面坐一桌？你怕是饭吃多了上头。”
周卫国也不恼，转身从锅里又夹了个盒子，走过去递到那人手里：“你先尝尝，不好吃我当场把锅砸了。”
那人愣了下，接过咬了一口，眉头一跳。周卫国趁机说：“你老家哪儿的？”
“河北。”
“巧了，这馅儿就是按冀中老法子调的，葱多姜少，盐先下。”他指了指锅，“我妈传下来的方子，她说人饿的时候，吃一口对味的，仇都能忘一半。”
士兵没说话，但没再走。
周卫国又转向其他人：“今晚这顿饭，不记名，不录像，不吃白不吃。你们带酒的带酒，带照片的带照片，啥都不带也行，来闻个味儿都算数。”
他话音刚落，玛露霞在电台那头轻咳两声，旋即，一段老式留声机的旋律飘了出来——1943年版《夜来香》，沙沙的杂音里，间奏忽然响起三声碗响。
“咚、咚、咚。”
像是谁在桌边敲了三下。
远处战壕里，一个白发老兵慢慢站起身，手里拎着个玻璃瓶，瓶身贴着歪歪扭扭的标签：自家酿，给儿子留的。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踩在雪上咯吱响。到门口时，他看了周卫国一眼：“我儿子要是活着，也该喝上这一杯。”
周卫国接过瓶子，拧开闻了下，辣得直眯眼：“够劲，配饺子正合适。”
老兵点点头，自己搬了张凳子坐下，把瓶子放在桌上，像在等谁赴约。
消息传得快。没过多久，对面战壕也有人影晃动。一个年轻兵探头张望，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他犹豫半天，终于走出来，低着头往厨房走。
“带啥了？”周卫国拦住他。
“没……就一张照片。”
“行，照片也算菜。”他接过，贴在墙上那片“家书墙”上，“这道菜叫‘还没寄出去的信’。”
年轻人鼻子一酸，差点没绷住。
苏曼殊这时从后屋出来，拐杖点地，风衣裹得严实。她扫了一圈，冷冷道：“人都疯了？真以为一顿饭能挡住炮弹？”
周卫国笑：“饭挡不住，但人能。”
她哼了声，拄着拐走到灶台边，盯着锅里翻滚的汤：“这锅叫啥？”
“还没名。”
她伸手搅了两下，汤面浮起几片菜叶：“就叫‘母亲的饺子’吧。不管哪边的人，妈煮的第一顿饭，都是这味儿。”
周卫国点头，顺手拿块木牌写上字，挂了上去。
人越聚越多。有人带了腊肉，有人带了腌菜，还有人掏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说：“这算一道‘战壕烟熏肉’，就着饭吃，香。”
笑声渐渐多了。
玛露霞在电台那头听着，忍不住笑出声：“后方老街坊们听说了，全小区连夜包馄饨，说是‘前线一口热，后方一宿忙’。车队已经出发，天亮前能到。”
“那就加锅。”周卫国撸起袖子，“今晚不光吃饺子，还得吃馄饨。”
可天公不作美。半夜风雪突起，雪片打得帐篷啪啪响。运输车卡在半路，食材告急。锅里只剩半桶汤，饺子馅也快见底。
“这下真要断炊了？”有人问。
周卫国盯着锅，没说话。苏曼殊拄着拐走过来，把最后一点面粉倒进盆里：“剩多少，就做多少。不够吃，就让人记得匀一下。”
她亲自和面，动作慢但稳。周卫国跟着搅馅，玛露霞在电台里不停播报路况，声音都哑了。
终于，车队在凌晨一点抵达。几辆破面包车裹着雪开进来，车门一开，全是速冻馄饨，一袋袋码得整整齐齐。
“老李家包的！”司机喊，“每家一百个，说‘不够再来’！”
厨房瞬间活了。火重燃，锅再沸，蒸汽糊了整个窗户。
士兵们围在灶台边，有人默默接过碗开始分餐，有人把酒瓶打开挨个倒上。一个对面阵地的兵端着碗，忽然说：“我们连长说，谁去吃饭就处分谁。”
“那你为啥来？”
他低头看着碗里浮着的韭菜叶：“我想看看，和平的饭，到底啥味儿。”
没人接话。但下一秒，他对面一个这边的兵把自己的酒递了过去：“那你先尝尝这个。”
两人碰了下碗，没说话，一口干了。
风雪停了。天边微微发亮，餐桌渐渐空了。士兵们陆续起身，有人把碗整齐摆好，有人把照片收进怀里，还有人临走前，在锅边多看了两眼。
“走了。”有人低声说。
“嗯，走了。”
但他们走得慢，一步三回头，像舍不得什么。
周卫国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空碗，看他们一个个消失在雪地里。苏曼殊坐在角落长椅上，闭着眼，拐杖靠墙，风衣没脱。
炉火还在烧，锅里的汤微微冒着泡。
玛露霞从电台前抬起头：“最后一队刚进战壕，都没开火。”
周卫国点点头，把空碗放进水盆，又捞出一个刚煮好的馄饨，吹了两下，轻轻放在桌上。
那碗馄饨浮在汤里，热气一缕缕往上冒。
门外，雪地上的脚印还没被新雪盖住。
屋檐挂着的冰棱突然裂开一截，掉下来，砸在铁桶上，发出“当”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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