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端着大盘子，嗓门还在震天：“今天韭菜管够——”话没说完，风就把后半截卷走了。
周卫国正收灶台，听见瓦西里突然“哎”了一声，扭头看他。
“苏姨呢？”瓦西里问。
没人答。刚才热闹，谁也没注意她什么时候走的。
莉娜抬头看了眼天，灰蒙蒙的，云压得低。她掏出手机，信号条闪了两下就灭了。“打不通。”
“她不是说去北边那片荒地找野韭菜吗？”瓦西里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就两公里，早该回来了。”
周卫国拧紧油罐盖子，顺手抄起手电筒：“走，去接她。”
三人沿着车辙印往北走，天色越来越沉。快到废弃菜地时，瓦西里眼尖，指着前面弹坑边缘：“那是不是人？”
走近一看，是苏曼殊。她侧躺在泥地里，左腿裤管全是血，人已经半昏，手里还攥着一把带泥的野韭菜。
“操！”瓦西里蹲下就要抱。
“别动！”周卫国一把拦住，“伤在腿根，乱动会大出血。”
他撕开裤管，伤口已经发黑，边缘肿胀。他摸了摸她大腿内侧，指尖碰到硬物——金属。
“有东西卡着。”他说，“老伤裂了。”
莉娜脱下外套垫在她头下，周卫国从急救包里翻出止血带，绑在大腿上端。三人用外套和木棍做了个简易担架，一路小跑往回抬。
餐车后舱改过一次，临时清出一块地方当医疗角。周卫国烧了热水，拿镊子小心清理伤口。血止住后，镊子刚探进去，就碰到了一块扁平的金属片。
“真他妈在里头。”他低声说。
苏曼殊忽然抽搐了一下，嘴里嘟囔：“别……别碰孩子……火还没灭……”
周卫国动作停了。
瓦西里瞪大眼：“她腿里一直有弹片？”
“不是新伤。”周卫国声音沉下来，“嵌在骨缝里，早年留下的。现在裂开，是因为冷、累、剧烈活动——她不该一个人去那么远。”
莉娜拧了条湿毛巾，轻轻擦她额头：“她是不是……以前也这么伤过？”
周卫国没答。他记得苏曼殊教他调馅时，总说“火候要稳，人不能急”，可从没说过自己是怎么学会的。
半夜，苏曼殊烧得厉害，嘴里断断续续：“面粉……只剩二十斤……炸盒子……孩子才肯动……”
周卫国坐在床边，低声接了一句：“炸了，孩子就跑了？”
她眼皮颤了颤：“三个……小的抱大的……我背一个，拖两个……炮弹落下来，腿就没了知觉……可不能停……一停，火就追上来。”
周卫国手一抖。
“那会儿没人信做饭能救命。”她声音虚得像风，“指挥官说我是后勤，不配拿枪，也不该进战区。我说我不抢地盘，我抢时间——饭熟了，孩子就活了。”
瓦西里站在门口，听得忘了动。
“后来呢？”周卫国问。
“后来……我把他们背到安全区，自己倒在门口。医生说弹片取不出，再动，腿就废了。我说废就废吧，能站能走就行。”
她喘了口气：“那三个孩子，一个在柏林开餐馆，一个在喀布尔教书，还有一个……去年给我寄了张照片，抱着他儿子，站在我当年背他们出的那堵墙下。”
周卫国低头，看见她军牌掉在床边。他捡起来，翻到背面——刻着三个名字，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
没人说话。
天快亮时，苏曼殊清醒了。她看见周卫国坐在那儿，手里还捏着她的军牌。
“听到了？”她问。
“嗯。”
“怕了？”
“怕。”他点头，“也明白了。”
“明白啥？”
“你们‘食契者’不是来做饭的。”他声音低，“是来当人肉路标的。饭香走到哪儿，命就往哪儿跑。”
苏曼殊扯了下嘴角：“说得太玄。我们就是不想看着孩子死在锅台边。”
周卫国站起来，走到厨房，烧水，和面，调馅。
他按苏曼殊教的古法来：韭菜切碎，拌熟油锁水，加羊尾油丁，一点虾皮提鲜，不放肉。面皮擀得厚实，十八褶封口，上锅蒸足二十分钟。
一屉韭菜盒子出锅时，天刚蒙亮。
他端到床边，掀开盖布，热气扑在苏曼殊脸上。
“尝尝。”他说，“你教的，我没忘。”
苏曼殊坐起来，咬了一口。皮厚，烫，油香从里头慢慢渗出来。
她嚼着，忽然笑了：“这味儿……跟我师父做的一个样。”
“那你师父呢？”
“死了。”她淡淡地说，“八六年，坎大哈。他炸了一锅韭菜盒子，引开巡逻兵，让三十个孩子从地道走。自己没跑掉。”
周卫国低头看着锅底余火，没说话。
“别这表情。”苏曼殊用筷子敲他碗边，“我们这行，不讲值不值。讲的是——饭做好了，有没有人敢吃第一口。”
“我吃。”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盯着他，“我是说，下次我走不动了，你能不能端着锅，往枪口最密的地方走？”
周卫国看着她腿上的绷带，又看看那屉韭菜盒子。
“能。”他说，“但你得先告诉我，阿富汗那年，你背孩子的时候，走的是哪条路？”
苏曼殊愣了下，忽然笑出声：“北坡，第三条沟，石头堆成羊头的那儿。跳过去，底下有地道口。”
“记住了。”他点头。
瓦西里从外头钻进来，手里拎着一袋新采的野韭菜：“苏姨，我按你说的，只挖老根边的嫩芽，没伤主茎。”
苏曼殊接过袋子，摸了摸韭菜根：“种下，明年还能长。”
莉娜在边上拍照，镜头扫过餐车外壁——昨天贴的化验报告还在，边上多了张新纸，是苏曼殊手写的配方，标题是“战区韭菜盒子保命版”。
“这要火了。”瓦西里咧嘴，“全球韭菜盒子日，升级版。”
周卫国没接话。他蹲在灶台前，把新韭菜洗了，切好，拌油。
火苗在炉膛里跳，映在他脸上。
苏曼殊靠在床边，看着他忙活，忽然说：“我这条腿，其实每年春天都疼。”
“知道。”周卫国头也不抬。
“可我还是来了顿巴斯。”
“因为这儿也有孩子等着吃饭。”
“对。”
他停下刀，抬头看她：“那下次，换我背人。”
苏曼殊没说话，只是把军牌塞回他手里。
他没推，收进胸口口袋。
天彻底亮了，餐车重新开张。瓦西里吆喝着摆桌，莉娜调试摄像机，准备把新配方录下来。
周卫国掀开蒸锅，热气冲上铁皮顶，啪地一声响。
他夹起一个韭菜盒子，吹了两下，咬了一口。
外皮韧，内馅烫，油香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暖线。
苏曼殊看着他，忽然问：“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在打仗？”
周卫国咽下食物，拿起锅铲，铲起一排金黄的韭菜盒子，装盘。
“不算。”他说，“我们在等下一锅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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