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舔舐着沟壑的边缘,渐渐失去了先前的狂暴,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像垂死野兽微弱的呼吸。
热浪依旧翻滚,灼烤着焦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大地在低语。
刺鼻的焦臭味混杂着硝烟和血腥,浓得化不开,钻入陈锋的每一个毛孔,黏附在舌根,令人作呕。
他能尝到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腥甜,那是血雾蒸腾后凝结的死亡气息。
他像一尊潜伏在断墙阴影里的雕像,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狼一般的警惕与幽光。
夜风拂过裸露的脖颈,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驱散皮肤上因紧张而泛起的细小颗粒。
神经末梢传来的战栗感愈发清晰,如同最细的钢针,一下下扎入他的太阳穴。
心脏在胸腔中缓慢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全身肌肉的紧绷。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本能——是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后,身体对危险的无声预警。
刚才那阵短促而激烈的交火,枪声早已撕裂了夜幕的宁静,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必然会激起层层涟漪。
日军的巡逻队,甚至后方的炮兵,随时可能循声而来。
现在冲出去搜刮战利品,无异于在饿狼的嘴边捡拾骨头。
陈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对武器弹药的渴望。
鼻腔里充斥着焦糊与铁锈的混合气味,令他微微皱眉。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染血的小册子,正是从那名被他扭断脖子的日军军官身上缴获的口令本。
借着远处微弱的火光,他迅速翻动书页,纸张边缘已被血渍浸透,触感黏腻。
他将俘虏审讯时断断续续的招供碎片在脑海中重组、拼接、验证。
“青叶(あおば)。”
“松井(まつい)。”
找到了。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默念三遍,将这两个词的音节死死烙印在脑子里,舌尖轻触上颚,反复确认发音的准确。
这便是今夜通行的钥匙。
他毫不犹豫地撕下那一页,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最贴身的内袋里,旋即用打火机将剩下的册子点燃,看着它在手中化为一捧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不留半点痕迹。
纸灰擦过指尖,带着余温,又迅速冷却。
做完这一切,沟壑中的火势也已基本熄灭。
陈锋这才戴上一双破烂的帆布手套,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湿滑的不适。
他身体压得极低,如同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战场中心。
两具日军尸体已经被烧成了焦炭,蜷缩成怪异的姿势,散发出皮肉焦化的恶臭,令人胃部抽搐。
另外两具则是在他撤离前特意拖入火中伪装现场的。
他的目标是那个背着掷弹筒的士兵。
他用刺刀拨开尚有余温的灰烬,烫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脸颊皮肤微微发紧。
那具残骸很快露了出来。
动作没有丝毫多余,他卸下掷弹筒,检查了一下,炮管完好。
接着是弹药,两个完整的弹夹被他迅速收入囊中,连同备用的瞄准具、一个几乎满装的军用水壶和一条结实的牛皮腰带,都成了他的战利品。
在解开皮带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
陈锋心中一动,将其从尸体腰间抽出——是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
枪身已有锈迹,但保养得还算不错,金属表面仍泛着冷光。
他拉动枪栓,动作顺畅,无卡滞。
又掏出一根细铁丝通了通枪管,确认无堵塞。
虽无实弹测试,但这把枪至少没锈死。
他收起手枪,目光猛地锁向战场中央——就在撤离前那一瞬,他曾瞥见一支熟悉的枪影被压在燃烧的油桶之下。
那是他的老伙计,决不能留在这儿化为灰烬。
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目标——那支三八式步枪,还被压在一个燃烧殆尽的油桶之下。
枪托已经炭化,冒着缕缕青烟,枪身在高温下泛着不祥的暗红色,热浪扭曲了视线。
再耽搁片刻,枪管就会因高温退火而彻底报废。
时不我待!
陈锋抓起身边一块未被完全点燃的厚帆布,胡乱在右臂上缠了几圈,猛地一个前冲,俯身扎入那片灼热的区域。
他一把抓住滚烫的枪身,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皮肤接触处传来剧烈的灼痛。
“滋啦——”
掌心与滚烫的枪管接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剧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
陈锋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却硬是哼都未哼一声,用尽全力将步枪从火堆中拖拽出来,就地翻滚,用身体扑灭了枪托上最后的火苗。
他迅速拉开枪栓,凑到眼前检查枪膛和膛线。
在昏暗的光线下,虽有几处焦黑痕迹,但主要刻线依旧连贯,未见明显熔融或扭曲。
勉强还能打!
“老赵,你那罐猪油不但救了我的命,现在,又救了我的枪。”这支枪,是他用伙房里最好的猪油,日复一日精心擦拭保养的,厚厚的油膜在关键时刻隔绝了部分热量,创造了这个奇迹。
他知道这枪经此一劫,寿命已大打折扣,稍有不慎就可能炸膛。
但此刻,哪怕是一根烧火棍,也是杀敌的利器。
正当他准备带着战利品撤离时,远处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而持续的“窸窣”声,像是枯叶被缓缓拖动,又似蛇类游走。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这是无数次死里逃生练出的直觉,比耳朵更早察觉危险的来临。
来了!
陈锋的身体反应甚至比大脑更快。
他一脚踢散最近的火堆,让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同时飞快地将缴获的弹药藏在尸骸之下,用灰烬掩盖。
紧接着,他一个翻滚,将自己蜷缩进那堆烧焦的尸体之间,调整姿势,让身体呈现出一种死尸特有的僵硬与扭曲。
他甚至抓起一把混着血污的黑灰抹在脸上,触感黏腻冰冷,带着腐臭。
他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被强行按停。
在尸体堆叠的缝隙中,他为自己留下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观察视野。
几秒钟后,五道手电筒的光柱撕破黑暗,由远及近。
五个日军士兵端着枪,呈战斗队形搜索而来。
为首的是一名军曹,眼神锐利如鹰,他用手电的光束仔细扫过每一寸焦土,压低声音用日语说道:“枪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小心戒备,一定有支那军的残部!”
一名士兵用刺刀拨开灰烬,翻找着什么。
很快,他“咦”了一声,从灰烬中捻起一枚黄澄澄的东西,递给军曹:“军曹阁下,请看。”
军曹接过,凑到手电下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那是枚已经变形的国军七九式步枪弹壳。
他又蹲下身,用手电照向地面:“看这些足迹,步幅一致,方向明确,不像溃兵四散奔逃。”
他指向不远处被拖动的尸体:“这具尸体被人刻意移入火中,明显是为了掩盖痕迹……再加上这枚国军制式弹壳……”他冷声道,“这不是溃兵,是训练有素的敌后侦察员!立刻上报,前哨阵地所有单位加强双倍警戒!通知炮兵分队,对这片区域进行一次试探性炮击!有老鼠溜进来了!”
五名日军来得快,去得也快,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又过了足足五分钟,确认再没有任何动静后,陈锋才像一具尸体般,一寸一寸地“活”了过来。
他缓缓撑起身体,摊开右手,掌心一片焦黑,血肉模糊,钻心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然而,他的心却如万年玄冰,没有一丝波澜。
很好。
他沉默地将掷弹筒背在身后,把那支救回来的三八大盖斜挎在肩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死亡之地。
“你们要找的人……”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像一滴墨汁融入黑夜,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潜行而去。
他的脚步轻不可闻,如同一抹真正的幽魂,融入了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三公里外,青石河上的铁路桥在夜色中静静矗立。
只要炸毁它,日军的机械化纵队将被困在河对岸至少两天——而这,正是他深入敌后的唯一使命。
黑暗中,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照亮了通往毁灭与希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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