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直起腰时，围巾边角的绒线蹭过指节，像母亲年轻时织毛衣扎在他手背上的刺。
他将围巾轻轻搭在母亲肩头，余光扫过系统界面的数字——770，这串数字已经在屏幕上躺了三天，像块结了痂的旧伤。
“叮——”
系统提示音突然炸响，林川被惊得指尖一颤。
新弹出的对话框泛着冷白的光：【检测到亲情值增长停滞，建议启动“深度情感引导协议”，可调用目标潜意识波动模型进行干预】。
他盯着“潜意识波动模型”六个字，后槽牙咬得发酸——这些天他给母亲熬的药膳要精确到克数，记录她每夜的梦话频率，连她看老照片时睫毛颤动的次数都标了数据。
原来在系统眼里，母亲不是会为一朵云掉泪的人，而是需要调试的精密仪器。
“妈不是病例。”他对着黑屏的手机轻声说，玻璃屏上倒映出他发红的眼尾，像前世守在ICU外那夜，监护仪上跳动的绿线。
第二天下班，林川刚拐进小区，就听见广场上传来《最炫民族风》的旋律。
穿红绸衫的老人们跟着节拍扭腰，他一眼就看见母亲站在第三排，藏蓝外套洗得发白，正踮脚学抬手的动作，发梢沾着汗珠，却笑得像个孩子。
“川儿！”苏晚从健身器材旁跑过来，马尾辫上的草莓发圈一跳一跳，“阿姨昨天用手机拍了三十多张晚霞，说要挑张最好的挂客厅！”她掏出手机翻照片，屏幕里的火烧云像打翻的调色盘，可每张照片的边角都有齐整的裁切痕迹。
林川接过手机的手顿了顿——所有照片里，母亲的影子都被裁得干干净净。
有张照片的边角还能看见半截花裙，是她今早穿的那条。
他喉咙发紧，想起前世母亲总把新衣服塞在衣柜最底层，说“别浪费钱”；想起她切菜时总把最大的排骨夹到他碗里，自己只啃骨头；想起她在确诊书上签字时，笔尖在“家属”栏顿了三顿，最后写的是“周秀芬”，像怕给儿子添麻烦。
“她还在隐身。”林川把手机递回去，声音发闷，“就算现在站在光里，也只敢当背景板。”
苏晚的手指在手机壳上轻轻叩了两下，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我记得老周书记说过，阿姨年轻时在机械厂可厉害了。”
这四个字像根火柴，“轰”地点燃了林川的记忆。
他翻出通讯录里存了三年的号码，按下通话键：“周叔，我想请您喝明前茶。”
老周书记的茶盏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93年岗位标兵评选啊，全厂就你妈一个女工。那丫头查零件数据，连小数点后两位都要对三遍，厂长说‘差不多得了’，她把记录本往桌上一摔：‘差一度也是错！’后来《宁州日报》还专门报道过她。”
林川的指节抵着太阳穴，心跳快得像擂鼓。
他在档案馆的微缩胶片前坐了整宿，老式空调的嗡鸣里，终于找到那张泛黄的报纸：《平凡岗位上的闪光——记机械厂质检员周秀芬》。
照片里的女人穿着蓝布工装，马尾辫扎得利落，眼睛亮得能照见人，旁边配着一行小字：“周秀芬说，质检不是挑毛病，是给每个零件找回家的路。”
他把报道扫描进U盘，又翻出老相册里母亲穿工服的照片——那是张边角卷翘的黑白照，她抱着“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嘴角扬得老高。
他用厚卡纸做了封面，手写“你曾是宁州最亮的星”，墨迹在纸面上晕开，像滴未落的泪。
册子被悄悄塞进父亲常坐的藤椅垫下。
第二天晚饭时，林建国的手在桌下碰了碰妻子的手背：“秀芬，你看。”
周秀芬接过册子时，指节都在抖。
第一页是报纸扫描件，她盯着自己年轻时的照片，突然笑出了声：“那时候我总嫌厂服丑，现在看……”声音突然哽住，“老林，你记不记得？我为了查一批不合格的齿轮，在仓库蹲了整宿，你给我送热粥，结果自己摔了一跤。”
林建国的喉结动了动：“记着呢，膝盖青了半个月，你还骂我‘笨手笨脚’。”
“我那时候真敢说话啊。”周秀芬翻到第二页，是她抱着奖状的老照片，“厂长说数据凑合就行，我非说‘差一度也是错’。”
林川夹了块糖醋排骨放进她碗里：“妈，你现在也敢。昨天还嫌爸炒的土豆丝太硬，把锅铲都敲出印子了。”
周秀芬抬头，看见儿子眼里的笑，突然就笑出了声。
她抹了把眼角，夹起排骨咬了一口：“是太硬，你爸现在手艺退步了。”
林建国也笑：“那明儿你炒，我打下手。”
饭香混着笑声漫出厨房，林川望着母亲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系统里那些冷冰冰的模型——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精确到分秒的情绪曲线，而是她能毫无顾忌地说“太硬”，能理直气壮地当“挑毛病”的人。
深夜的阳台飘着茉莉花香。
林川点开系统界面，手指悬在“关闭心理监测权限”的确认键上，停顿了三秒。
系统弹出警告：【情感追踪中断，亲情值增长效率预计下降60%】。
他按下确认，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像合上一本写满密码的书。
手机在栏杆上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照片里，她穿着酒红色的广场舞裙站在C位，双手举得老高，脸上的笑比身后的夕阳还亮。
配文是：“妈今天当领舞了，你爸说像当年厂庆主持人。”
几乎同时，系统自动弹出提示：【检测到自主人格重建，亲情值 30，累计达800/1000】。
林川望着屏幕上的数字，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骑自行车，明明在身后扶着，却突然松手，看他摇摇晃晃骑出十米才喊：“川儿，你自己会骑了！”
原来真正的治愈，是让她忘了被治过。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林川转身要回屋，却看见客厅里父亲正揉着后腰。
老人背对着他，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林川走过去时，林建国已经直起腰，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走，陪你妈看她新拍的照片去。”
林川望着父亲额角未干的汗，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出口。
月光透过纱窗落在老人裤腿上，那里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是93年给母亲送热粥时摔的，这么多年过去，竟还在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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