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殿的烛火，随着玉漱公主迎接规格的尘埃落定，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群臣散尽，空旷的殿宇内只剩下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帝国权力顶端的沉闷与压抑。
苏晨侍立在侧，没有动。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高踞龙台之上的始皇帝，那根紧绷的神经并未真正松弛下来。
解决了外邦的颜面问题，但真正的心病，依旧盘踞在帝王的心头。
嬴政的指节，正在御座的龙首扶手上，进行着一种毫无规律的、轻微的敲击。
一下，又一下。
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颗颗石子，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穿透了殿门，望向了咸阳宫外那无尽的墨色苍穹，眉头之间，一道深刻的“川”字纹路，是连天子的威严都无法抚平的忧虑。
苏晨的呼吸放得很轻。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向前微一躬身，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切入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陛下，可是仍在为六国余孽之事烦忧？”
敲击声，戛然而止。
嬴政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了苏晨的身上。那双吞并六合、睥睨天下的眼眸中，此刻竟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中，仿佛带着金戈铁马的血腥，也带着九州一统的孤寂。
“不错。”
嬴政没有隐瞒，他的声音透着一股金属般的沙哑。
“大秦的疆域，前所未有。但朕的脚下，却不是一片安稳的土地。六国之心未死，旧楚的歌谣仍在乡野间传唱，故赵的剑客仍在酒肆中密谋。”
“各地叛乱，如地火潜行，虽偶有发生，却从未断绝。扑灭一处，另一处又起，如芒在背。”
他将手掌重重按在心口的位置。
“让朕，寝食难安！”
最后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帝王的愤怒与无奈。
苏晨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是这句由千古一帝亲口承认的，武力所无法触及的困局！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妥当的丝帛奏折。那奏折用上好的锦缎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一个帝国的未来。
苏晨双手高举，恭敬奉上。
“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力量，瞬间驱散了殿内的沉闷。
“臣以为，大秦真正的隐患，并非武力未平，而是‘人心未附’！”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嬴政的耳边炸响。
苏晨继续说道，字字铿锵。
“武力征服的，只是土地；而要真正地长治久安，传万世之基业，必须征服人心！”
征服人心！
嬴政的身体猛然一震，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死死盯住了苏晨手中的那卷奏折。
他一把将其接过，动作甚至带上了几分急切。
丝帛展开，一行行笔力遒劲、气势磅礴的秦篆，撞入了他的眼帘。
嬴政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他的呼吸，停滞了。
那奏折之上，没有繁琐的辞藻，没有空洞的歌功颂德，只有一套完整得令人心惊，宏大到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文化征服”策略！
这套策略，被清晰地分为了三步。
奏折上，第一策赫然在目：
【以利诱之】！
动用国营盐业那足以撼动天下的庞大盈利，不在咸阳兴建宫殿，不在帝陵堆砌珍宝。
而是，尽数投入六国旧地！
大修驰道，将帝国的血管延伸至每一个偏远的郡县；兴建水利，让秦国的郑国渠，也流淌在楚国的荒田之上；开垦良田，将丰收的粟米，装满每一个魏人、韩人的粮仓！
奏折上的字句冰冷而直接：要让六国百姓切切实实地看到，摸到，吃到！要让他们从心底里明白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做大秦的子民，比做以前六国的遗民，日子，过得更好！
当腹中不再饥饿，身上不再寒冷，所谓的故国情怀，便只是一文不值的空谈！
嬴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抓着丝帛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继续往下看。
第二策：
【以学化之】！
在全国，尤其是六国旧地的每一个郡、每一个县，建立由朝廷直接管辖的官方学院。
由朝廷统一出资，统一委派博士官，更重要的，是统一编写教材！
从孩童启蒙开始，向整个年轻一代，强行灌输“天下大同，华夏一统”的历史观与价值观。
在新的史书中，周天子是共主，而秦、楚、燕、韩、赵、魏、齐，皆为兄弟之邦，分裂与战乱，是历史的歧途与苦难。大秦的一统，是天命所归，是结束数百年战乱的唯一正道！
要用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从根源上，彻底抹去年轻一代对于“楚国人”、“赵国人”的身份认同。
让他们只知自己是秦人，是华夏之民！
这，是要挖断六国最后的根！
嬴政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眼中那份惊骇，已经逐渐被一种灼热的、名为“野望”的光芒所取代。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策上。
第三策：
【以法一之】！
废除六国纷繁杂乱、彼此冲突、充斥着旧贵族特权的旧法。
将其全部熔于一炉，由帝国最高律法机构，整合提炼，去芜存菁，最终推行一部统一、严明、且相对公平的《大秦法典》！
这部法典，将是悬在帝国每一个人头顶的唯一准绳。
要让天下所有人都明白，在咸阳杀人是死罪，在邯郸、在大梁、在临淄，同样是死罪。
要用最严酷的律法，向所有人宣告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法律面前，再无六国之分！
这三策，如三柄绝世神兵，从经济、思想、制度三个层面，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其最终目的，只有一个——
要将“六国”这两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历史、文化与记忆，从大秦的土地上，从所有人的脑海中，彻底地、永久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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