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当铺的后院,被清冷的月光洗刷得一片银白。
江令潮将两半粗糙的鱼皮海图在石桌上彻底拼合,古老的咸腥气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图上的纹路在月色下并不清晰,但当她将老舵遗孀所赠的“潮汐针谱”覆于其上时,奇迹发生了。
针谱上那些以银线绣出的星轨与潮汐刻度,仿佛活了过来,与月光交相辉映,最终汇聚成一个微小的光点,精准地落在了海图的某一处。
针谱批注:子时,月斜七度,隐纹为线,暗流作途。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母亲遗留的那枚黄铜海哨。
这哨子她吹了十几年,吹出的《潮歌》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想过其中另有玄机。
她按照记忆中母亲哼唱过的一段最为晦涩断续的调子,将气息送入哨中。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哨身却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一枚比米粒还小的罗盘,从哨子的尾部悄然弹出,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罗盘的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红芒,直指海图上光点亮起的方位。
这便是“赤潮”历代首领单传的信物——海心罗盘。
江令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龙渊海眼?海神之怒?”她低声自语,眼中满是讥诮,“不过是前朝覆灭时,那位末代皇帝为东山再起而秘密打造的藏兵库入口罢了。他们想让我用血脉开启海眼,当那献祭的祭品,我偏要当个开锁人,亲手收下这份大礼!”
与此同时,月咽湾,阴森诡异的气氛已浓重到化不开。
礁石如鬼爪般从海中探出,环抱着一座由巨大鲸骨和火山岩搭建而成的惨白祭坛。
身披海藻织成长袍的青姑,脸上涂抹着诡异的符文,手中摇晃着一串人骨制成的骨铃,引着数十名沧溟会弟子低声吟唱着《潮歌》的古老调子,那歌声仿佛能引动深海的怨魂。
萧云谏一身玄衣,负手立于祭坛最高处,海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宛如神祇。
他缓缓将一柄镶嵌着巨大血色珊瑚的匕首插入祭坛中央的石案凹槽,冷冽的声音压过了海浪声:“今夜双月隐,血途开。时辰一到,若江令潮不来,便以这陈九代祭,用他的血,一样能唤醒海神之怒,将背叛者吞噬!”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青姑却忽然浑身一颤,手中的骨铃都险些脱手。
她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死死“望”向湾口的方向,声音因恐惧而嘶哑:“不对……少主,卦象变了!血途非死途,双月映海,不是祭品临渊,是王归血途——她不是来赴死的,她是来夺权的!”
萧云谏眸光骤然一凛,杀意毕现:“夺权?凭她一个流落在陆上的杂种?好,很好!那就让她在所谓‘海神’的面前,亲手斩断她与陆地的所有牵绊,永世沉沦!”
子时将至,湾口的水流果然有了变化。
一具身穿粗布衣衫的“尸体”,随着潮水起伏,不偏不倚地漂向祭坛所在的礁石环心。
正是早已屏息伪装昏迷的陈九。
在他漂流的正下方,深水之中,赵医正借着茂密海草的掩护,如一条无声的游鱼,悄然靠近祭坛底部,将一枚由特殊贝壳制成的“声引蛊”死死按入了一道石缝之中。
更远处的上游暗流中,江令潮的身影几乎与漆黑的礁石融为一体。
她的腰间,紧紧绑着三罐用油布密封的火油,身侧的皮囊里装满了淬了毒的铁蒺藜。
谢雁廷昨夜陷入昏睡前那微弱却清晰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青姑虽是沧溟会大祭司,但她双目已盲,全靠声音与水流的震动辨位。那座祭坛是她的力量核心,亦是她的命门,以强音共振,可瞬间扰乱她的心神,破她的《潮歌》。”
她再次取出那枚黄铜海哨,这一次,她没有吹奏曲调,而是将哨口调至一个几乎不为人耳所察觉的极低频率,轻轻送出一缕气息。
无声的指令,却仿佛一道惊雷,投入了远方的深海海沟。
沉睡中的庞大阴影开始躁动,一群深海巨鲸被这股它们血脉中无法抗拒的频率所惊扰,发出了不安的低吼。
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声波,如同地底涌动的熔岩,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着月咽湾的方向狂涌而来!
祭仪,正式启动!
青姑双手高举,吟唱进入了《潮歌》最为激昂的第九章“海神之怒”。
她的歌声仿佛拥有了实质,与祭坛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祭坛周围的海面竟被这歌声引动,形成了一个缓缓旋转的巨大旋涡!
她拿起那柄珊瑚匕首,对准了被弟子拖上祭坛的陈九的手腕,即将割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上游暗流处,火光冲天!
江令潮引爆了第一个火油罐!
剧烈的爆炸声撕裂了夜空,但这还不是结束。
那爆炸产生的巨大声浪,与早已抵达的深海鲸鸣完美共振,再经由赵医正埋下的“声引蛊”增幅,化作一柄无形的音波战锤,精准无比地轰击在祭坛的音脉之上!
“啊——!”青姑如遭雷击,猛然捂住双耳,七窍中竟渗出鲜血,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声乱!我的天音……断了!”
萧云谏脸色剧变,瞬间拔出腰间骨笛,欲要吹奏驭鲨之曲。
可他刚将骨笛凑到唇边,就惊骇地发现,祭坛周围的海水早已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江令潮不知何时,已将大量的腐鱼烂虾之血洒满了附近的礁石缝隙。
被笛声引来的鲨群闻到这极致的血腥味,瞬间陷入狂暴,竟完全无视了笛音的控制,疯狂地互相撕咬、攻击,甚至反扑向那些目瞪口呆的沧溟会弟子!
混乱,成了最好的掩护。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踏着飞溅的浪花与混乱的人群,瞬息之间跃上了祭坛。
寒光一闪,江令潮手中的短刀精准地一刀挑飞了青姑手中的珊瑚匕首。
下一刻,她穿着牛皮短靴的脚,重重地踩在了青姑那只布满干瘪皱纹的手腕上,阻止了她任何可能的反击。
江令潮居高临下,目光如淬火的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不是说,我是海神之女吗?那我倒要问问你——海神,可曾准许你,动我兄弟?”
“竖子敢尔!”萧云谏怒极,骨笛一转,音调变得尖锐而暴戾,不再控制鲨群,而是直接引动潮汐之力,欲掀起滔天巨浪,将整座礁石连同上面的人一同吞噬!
然而,就在他引动的巨浪即将成型之际,另一道清越悠扬,却带着无上威严的笛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破开了海上的喧嚣。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远处的海面上,一叶扁舟竟如利刃般破开汹涌的波涛,稳稳驶来。
舟上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月光照亮了他略显苍白却俊美无俦的脸——正是谢雁廷!
他手中握着一支通体漆黑的长笛,非金非玉,在月色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那材质,竟与传说中构成“龙渊”的黑骨同出一源!
他吹奏的,正是《潮歌》中早已失传,连青姑都未曾听闻过的“终章·镇海”!
那笛音仿佛是这片大海最古老的主宰,与江令潮胸前的铜哨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一时间,萧云谏那狂暴的“海律”像是遇到了克星,被这股更根源、更磅礴的力量寸寸瓦解,尽数封死。
趁此良机,赵医正迅速将陈九救起,退入暗处。
江令潮望着那个立于浪尖之上,以病弱之躯奏响镇海之曲的身影,心中那道关于海与陆的枷锁,豁然洞开。
她忽然笑了,笑得肆意而张扬。
原来,她根本不必选择。她要的,是这海,这陆,皆由她一手掌控!
巨浪,在成型前一寸,轰然溃散。
萧云谏被强大的音律反噬,踉跄后退数步,口中溢出一丝鲜血,手中骨笛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笛声……断裂。
他死死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从容,只剩下无尽的惊骇与荒谬,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乘舟而来的文弱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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