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之上,旌旗猎猎,海风裹挟着咸腥与肃杀之气,吹得人衣袂翻飞。
江令潮站在当铺二楼的窗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住那缓缓驶入港口的钦差船队。
她身上那件惯常穿的棉布长衫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干练的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往日里那个慵懒散漫、斤斤计较的当铺女掌柜,此刻浑身上下只剩下凝练如铁的杀气。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赵医正如鬼魅般出现,恭敬地递上一份用蜡丸封好的密报。
“头儿。”
江令潮头也未回,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
赵医正心领神会,自行拆开蜡丸,低声禀报:“昨夜子时,户部侍郎周文远暴毙于府中。据我们的人查探,死状与中了‘寒心散’的剧毒一模一样,但诡异的是,他书房里的密柜被人撬开,里面的东西……一本关键的账本,不翼而飞。”
港口的风灌入窗棂,吹动了江令潮鬓边的一缕发丝。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是你干的。”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赵医正的头垂得更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避开了这个话题,换了个称谓道:“‘大人’说,您若想见个真章,弄清这盘棋究竟是谁在执子,现在可去码头第三栈桥。”
江令潮终于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得赵医正心头发毛。
她什么也没问,径直走下木梯,每一步都踩得沉稳而决绝。
第三栈桥,钦差主船的船头。
谢雁廷就站在那里,一身素白长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衬得他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没有血色。
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万丈雪山之巅的一座孤峰,清冷,孤傲,却又蕴含着足以崩裂天地的力量。
他看见了江令潮,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他手中,正捧着一只小巧的青玉瓷罐。
江令潮认得,那是她遍寻不得的“龙涎膏”,传闻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药。
“最后一剂了。”谢雁廷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传入江令潮耳中,“服下它,你当年落下的旧伤,便可痊愈。”
说着,他打开罐子,用玉勺舀出一勺晶莹剔透的膏体,缓缓递向她的唇边。
那姿态,亲昵得仿佛他们是世间最恩爱的情人。
江令潮却像一尊冰雕,纹丝不动,眼神里的戒备与审视几乎要将他洞穿。
谢雁廷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无奈与自嘲:“不信我?也罢。”
话音未落,他竟将那玉勺转向自己,毫不犹豫地将那勺龙涎膏送入口中,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神里仿佛在说,我已将性命交到你手上。
“现在呢?”
那双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疯狂与执拗。
江令潮沉默地盯着他片刻,终于伸出手,从他手里接过那只青玉瓷罐,仰头,将剩余的药膏一饮而尽。
药膏入喉,化作一道暖流。
就在她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谢雁廷那双苍白的眸子里,骤然亮起一团烈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回程的马车上,天色骤变。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汇成一片嘈杂的雨声。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剧烈颠簸,江令潮闭目调息,引导着那股暖流走向四肢百骸。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腹部猛地传来一阵绞索般的剧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霸道,瞬间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这不是治伤的暖流,这分明是……
她猛然睁开眼,瞳孔剧缩。这药,有异!
“铮!”
寒光一闪,那柄一直悬于她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刀尖死死抵住谢雁廷的咽喉!
刀锋的冰冷,让她因剧痛而颤抖的手稳定了些许。
“你给我吃了什么?!”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杀气凛然。
谢雁廷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没有躲闪。
他任由那锋利的刀刃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只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声音温柔得令人心悸:“别怕,不是毒……是‘牵机引’。”
“从今往后,你的血里,有我的药引。”他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一字一句,清晰地钻入她的脑海,“若你远离我三日,便会心脉如绞,痛不欲生。”
“你找死!”江令潮怒极,手腕发力,便要将刀刃送入他的喉咙。
可她的手腕却被他闪电般扣住。
那只看起来修长无力的手,此刻却像一只铁钳,让她动弹不得。
下一瞬,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他死死地压在了颠簸的车厢壁上。
“你要恨我,尽管恨。”他俯身,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但你逃不掉。这天下之大,能护你查清当年真相的,只有我。敢陪你一起疯到底的,也只有我。”
当铺的密室之内,烛火摇曳。
江令潮盘膝而坐,正试图运功将体内的异物逼出。
然而,那所谓的“牵机引”如跗骨之蛆,早已与她的血脉融为一体,无论她如何催动内力,都只是徒劳,反而引得气血翻涌,剧痛更甚。
她终于放弃,缓缓睁开眼,便看到谢雁廷不知何时已坐在她对面,正用一种专注而复杂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我不是在控制你。”他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我是在……绑定你。从此,你痛,我亦痛;你死,我绝不独活。”
江令潮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他却毫不在意她的态度,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口的血色绢布,上面烙印着一个狰狞而威严的御玺印记。
“这是你父亲当年没能接到的那份密令全文。”他将血书推到她面前,“你一直以为的仇人沈砚,不是别人,正是先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而刚刚暴毙的周文远,不过是替真正的主谋背罪的一枚棋子。”
如同平地惊雷,江令潮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谢雁廷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朝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现在,你还要一个人走吗?”
密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在毕剥作响。
江令朝沉默了许久,久到谢雁廷以为她会拒绝。
然而,她忽然抬起手,却不是去握他伸来的手。
只听“当”的一声闷响,那柄跟随她多年的短刀,被她狠狠地插入了身前的红木桌面,刀柄兀自嗡嗡作响,仿佛在宣告着某种过去的终结。
她站起身,转身走向他,与他擦肩而过。
她没有看他,却精准地从他宽大的袖中抽出了那支他片刻不离身的白玉伞,“啪”地一声撑开,伞尖直指密室的出口。
“带路。”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我要见真正的‘暗夜之主’。”
谢雁廷凝视着她决绝的背影,那苍白的嘴角,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勾出一个颠倒众生的弧度。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呢喃,充满了无尽的狂热与满足。
“我的女王,终于……上岸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窗外肆虐了半日的暴雨,在这一刻骤然停歇。
一道刺目的金色阳光冲破厚厚的云层,精准地投射进密室,不偏不倚,正好照在那柄深深插入桌面的短刀之上。
刀身明如秋水,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倒影,从此,再不分彼此。
谢雁廷收敛了笑容,缓步走到她的身侧,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郑重:“‘暗夜之主’,凶险远超你我想象。在你去见他之前,你必须先见一个人。”
江令潮转头看他,眉峰微蹙。
他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自己。你必须先完全掌控你我之间的‘牵机引’,将这份束缚,变成你手中最锋利的剑。否则,我们踏出这扇门的瞬间,便是你我二人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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