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最后一段覆雪的山路,永宁寺的飞檐终于在暮色中露出轮廓。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是在迎接归人。
江怀月掀开车帘,望着熟悉的山门,眼眶微微发热——离开不过半月,却仿佛隔了许久。
陈浅早按捺不住,抱着他刻了一路的桃木兔子蹿下车,踩着积雪往寺里跑。
嘴里喊着:“我们回来啦!”
雪沫子溅在他的新棉袍上,像落了簇簇碎星。
年后的永宁寺,积雪已消了大半,檐角的冰棱化成细水,顺着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湿痕。
进了寺,江怀月便径直去了听雨亭。
亭身果然还如她临走时那般,只搭好了梁柱,尚未铺瓦。
她伸手抚过冰凉的木柱,指腹触到去年刻下的榫卯记号,忽然想起赵涔亦曾靠在这里,看她画图纸看到出神,阳光落他肩头,连甲胄的冷光都柔和了几分。
“师父,你在想什么?”陈浅抱着他的刻刀凑过来,手里还攥着从蜀地带回的桃木,“我这就开始刻牌子!”
他蹲在亭角,小心翼翼地凿下第一刀,木屑簌簌落在雪地上。
江怀月回过神,笑道:“先别急着刻‘陆曼兮是小气鬼’,等把亭顶的斗拱算清楚再说。”
她取来笔墨,在铺开的纸上重绘亭顶的结构,“这里要加三层飞檐,才能挡得住山里的风雪。”
陈浅凑过来看,忽然指着图纸道:“师父,你看这里的弧度,是不是和赵将军那枚箭簇的弧度很像?”
江怀月笔尖一顿,低头看向图纸上的飞檐曲线,果然与那枚被她妥帖收在匣子里的箭簇轮廓重合。
她耳尖又热了,却只淡淡道:“你这孩子,看什么都能扯上赵将军。”
“不知道赵将军在军营里过得好不好?过年能吃到西北边关的炙羊肉吗?”
江怀月看着小徒弟天真的面庞,无奈地摇摇头。
这孩子什么都能跟吃的牵扯上。
次日午后。
江怀月正领着陈浅检查听雨亭新铺的瓦当,忽闻山门处传来熟悉的铜铃声,比往日更显热闹些。
“是慧能师父回来了!”陈浅丢下手里的木尺,像只脱缰的小鹿般往山门口蹿。
他年前就念叨着师父,说要把新刻的木芙蓉牌给师父瞧瞧,此刻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
江怀月笑着跟上,远远便见慧能师父立在银杏树下,僧袍被山风拂得微动,身后还跟着个小沙弥。
那小师傅约莫十岁年纪,眉眼清秀,手里抱着个布包,见了人便有些拘谨地低下头,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
“师父!”陈浅扑过去,差点撞翻慧能师父手里的经卷,“您可算回来了!我刻了好多新玩意儿给您看!”
慧能师父笑着按住他的肩,目光转向江怀月,合十道:“江录事,也辛苦了,这亭顶的瓦铺得规整,看来没少费心思。”他又侧身拉过身后的小沙弥,“这是净安,往后便在寺里跟着我学经,你们年纪相仿,该多亲近亲近。”
净安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陈浅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小声道:“见过江施主,见过陈施主。”
“什么施主呀,叫我陈浅就好!”陈浅自来熟,一把拉住净安的手腕,“走,我带你去看我的刻刀!还有听雨亭,师父说我刻的木牌挂在檐角最好看!”
他不由分说,拽着净安就往寺里跑,两个半大的孩子踩着融雪的石板路,笑声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江怀月望着他们的背影,陈浅那身新做的青布袄子在灰墙间窜动,像株冒头的春芽。
净安起初还有些忸怩,被陈浅塞了块刚从厨房讨来的芝麻糖,便渐渐放开了些,两人凑在一起咬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净安的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这孩子,还是这般孩子气。”江怀月轻声道,眼里却漾着暖意。离开蜀地时的奔波、都城风雨带来的阴霾,仿佛都被这阵清脆的笑声涤荡干净了。
慧能师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叹道:“童真最是难得。净安是西北边境逃荒来的,家乡遭了灾,爹娘送他来寺里求个安稳,往后有陈浅陪着,也能少些念想。”他顿了顿,又道,“你瞧他们此刻,倒像是早就认识似的。”
可不是么。
江怀月想起方才陈浅拽着净安跑时,特意把自己最宝贝的桃木兔子塞给对方把玩,那副大方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往日跟陆曼兮赌气时的执拗。
她触动,孩子的世界原是这般简单,一块糖、一件玩具,便能轻易敲开心房,不像他们这些大人,心里总装着太多沉甸甸的东西——边关的烽火,都城的暗流,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
正想着,忽听听雨亭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陈浅举着块新刻的木牌跑过来,净安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木鱼,脸上带着新奇的笑。
“师父!净安会敲木鱼!他说能帮我数刻刀的次数,这样我刻牌子就不会出错了!”陈浅献宝似的把木牌递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永宁双侠”四个字,旁边还画了两个并肩的小人儿,一个举着刻刀,一个敲着木鱼。
净安红着脸补充:“陈浅施主刻得好,比我抄经好看多了。”
江怀月接过木牌,指尖触到未磨平的棱角,忽然觉得,这亭顶的飞檐再精巧,也抵不过眼前这两份天真。
她抬头看向慧能师父,见他望着两个孩子,眼里的笑意比檐角的阳光还要暖。
“走,”江怀月卷起袖子,“既然有了新帮手,咱们把亭角的铜铃挂上,往后风来雨来,倒能热闹些。”
陈浅欢呼一声,拉着净安去搬梯子,两个小小的身影在亭柱间穿梭,木槌敲在铜铃挂环上的脆响,混着净安小声哼唱的经文调子,在春日的暖阳里漫散开去。
江怀月望着他们喧闹的模样,这听雨亭,才算真正有了生气。
夜里,江怀月在灯下展开之前赵涔亦的来信。
江怀月捏着信纸,望向窗外。
月色透过窗棂,照在案上那卷白马寺图纸上,父亲的批注墨迹已有些淡了。
他再次想起赵涔亦在亭前驻足的模样,她指尖的温度,似乎能焐热这满纸的风霜。
几日后,边关传来捷报,说是赵将军率部击退了来犯的蛮族,朝廷已下旨嘉奖。
消息传到永宁寺时,江怀月正在给听雨亭的梁柱刷防腐的桐油,听得慧能师父念起捷报,手里的油刷猛地顿住,桐油在木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陈浅在一旁削着木芙蓉的花瓣,抬头见她望着远山出神,笑道:“师父,赵将军打了胜仗,是不是就快回来了?”
江怀月回过神,将油刷搁在桶里,轻声道:“还早呢。边关安稳了,他才能放心回来。”话虽如此,她转身回房时,脚步却轻快了些。
她从匣子里取出那枚箭簇,借着日光细看,箭簇边缘的磨损处,似乎还沾着边关的沙尘。
又过了半月,听雨亭的飞檐渐渐有了雏形。
江怀月站在亭下仰头望去,三层飞檐如振翅的鸟,在蓝天下舒展着弧度。
陈浅踩着梯子,正往檐角挂他刻好的木牌,一面刻着“听雨亭”三个稚气的字,另一面果然是“陈浅到此一游”,只是“陆曼兮是小气鬼”几个字被他划掉了,改成了小小的一朵木芙蓉。
“怎么改了?”江怀月仰头问他。
陈浅挠挠头,红着脸道:“她送我的刻刀挺好用的……而且,表哥说待人要宽厚。”
江怀月正笑着。
一个信使小吏忽然从山下上来,他手里捏着一封加急的信,信封上盖着陈家的火漆,却已裂开了缝。
“陈郎中的信,”他声音低沉。
信纸边缘有些褶皱,想来是写得匆忙。
信里说,都城的督查院查得更紧了,连陆家都被传唤了三次,只因陆曼兮的兄长曾在兵部任职。
“……蜀地虽远,亦能闻风雨声。怀月兄且守好永宁寺照顾好吾弟陈浅,若有异动,我会设法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