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烛火不安地跳动着。
墙壁上,一道被拉扯得扭曲变形的巨大黑影,也随之狂乱舞动。
朱元璋的身躯,如同一尊被瞬间灌注了铁水的雕塑,凝固在原地。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筋骨,都绷紧到了极致,仿佛再多一分力,就会寸寸断裂。
江辰的声音早已散去。
可那句话,却并未消散。
“父皇本人,就是这‘流动’二字的最好诠释。”
它凝固了。
化作这逼仄空气里的一根根剧毒的冰针,穿透了他的龙袍,刺入他的皮肤,钻进他的骨髓,在他脑海最深处疯狂搅动。
一种被活生生剥开的战栗感,席卷了他每一个念头。
这不是衣不蔽体的赤裸,那种羞耻感太肤浅。
这是一种灵魂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天灵盖硬生生扯出,骨骼被一根根拆解,内脏被一件件掏出,摊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审视的终极恐惧。
他心底最深处,那连他自己都未曾敢于直视,也未曾彻底梳理清晰的野望与崛起之路,此刻,竟被那个年轻人用两根手指,轻飘飘地拈了起来。
轻描淡写,却又精准无比。
他这一生,何其波澜壮阔!
从一个淮西之地食不果腹,连父母都无力埋葬的乞儿。
到今天,君临天下,统御四海的九五之尊。
他曾将这一切,归于天命。
归于手中那柄饮血的刀。
归于那群随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过命的兄弟。
可江辰,这个年轻人,却掀开了所有表象,撕碎了所有伪装。
他没谈天命,那是哄骗天下人的说辞。
他没吹捧武功,那是匹夫之勇。
他更没奉承那些腐儒口中陈词滥调的帝王心术,那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他只用了两个字。
流动。
从经济的崩溃,到民生的凋敝,再到整个社会底层结构的彻底瓦解。
江辰用一把锋利至极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元末那具早已腐烂的庞大躯体,让他朱元璋,让他这个亲历者,用一种从未有过,也从未敢想的视角,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是如何乘着那股名为“流动”的滔天洪流,一步步被推上了权力的顶峰。
自己不是创造了时势。
自己,只是被时势选中,并最大化利用了时势的那个人!
这是一种何等恐怖的视角!
一种足以让他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痉挛,每一根骨头都发麻的深度!
比任何史官的春秋笔法,都更尖锐!
比任何大儒的经义注疏,都更直抵根本!
刹那间,一股灼热的激流,从他胸口猛然炸开,那股酣畅淋漓的通透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涌遍四肢百骸。
好!
说得太好了!
这小子,何止是咱肚子里的蛔虫!
他分明就是咱自己肚子里那颗没说出口的,被天下大火淬炼过,被尸山血海打磨过的,最光亮,最坚硬的心!
这等才学!
这等洞察!
这等足以俯瞰时代变迁,将王朝兴替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恐怖格局!
给他一个“高参”的虚衔?
简直是暴殄天物!是对这等经天纬地之才的最大侮辱!
让他做太子的老师!
做太孙的老师!
不!
让他做他朱元璋的老师!
帝王师!
这三个字,如九天惊雷,如洪钟大吕,在他心头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之力,砸得他神魂激荡!
一个真正的,能够为大明王朝奠定万世基业的,真正的帝王师!
朱元璋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迸射出烈日般的光芒。那光芒是如此炽烈,如此纯粹,几乎要将这密室的昏暗,连同墙壁上那扭曲的鬼影,彻底点燃,焚烧殆尽!
然而,这光芒的炽烈,仅仅维持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一个短到几乎不存在的瞬间。
下一瞬,光芒被彻底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九幽深渊的,彻骨的寒意。
那寒意从他的心脏开始蔓延,沿着血管,流向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化作一股冰冷的、凝练如实质的杀气,从他每一个毛孔中疯狂地渗透出来。
方才的欣赏有多么炙热,此刻的杀意就有多么沸腾!
因为那股灼热的激赏退潮之后,一个更为恐怖的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上了他的心脏,不断收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绞碎。
这个江辰,能看穿他的过去。
那么,他自然也能看穿大明的未来!
一个人的思想,怎么可以超越皇权本身?
一个人的学问,怎么可以凌驾于一个时代之上?
他能看穿人心,能看穿黄河的脾性,能看穿王朝兴衰的底层脉络。
这个人,不是臣子。
不是工具。
他是一柄悬在皇权头顶的,一柄绝世神兵。
锋利到足以斩断一切枷锁,也足以斩断……龙椅的四足!
若能握于手中,自然是所向披靡,开创万世太平。
可万一……
万一这柄神兵,有了自己的意志呢?
朱元璋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万一有朝一日,他不再甘心为自己所用呢?
万一有朝一日,他将这套足以颠覆乾坤的“屠龙之技”,教给了另一个人……
教给了自己的某个儿子?
或者,某个潜藏在暗处的野心家呢?
朱元璋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滚烫的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冰冷的杀机。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画面,足以让他这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皇帝,都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只知道,这个叫江辰的年轻人,其潜在的威胁,远远超过了鄱阳湖上的陈友谅,也超过了草原上的北元残余!
那些是看得见的敌人,是可以用刀剑去征服,用人命去填平的猛兽。
而江辰,是一个看不见的、无法掌控的、足以从根基上瓦解他毕生心血的巨大变数!
必须杀了他!
这个念头,不是一个选项,而是一个结论。
一个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刻在他皇帝本能里的铁律!
必须在他脑子里那些可怕的思想,像瘟疫一样扩散开来之前!
必须在他尚未真正羽翼丰满,被天下人所知,被那些心怀叵测之徒盯上之前!
将他,连同他那套足以建世、亦可覆世的学问,彻底地,干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永绝后患!
这一刻,朱元璋的心中,两种极端的情绪在疯狂地厮杀。
一边是“帝王师”的无上诱惑。它关乎大明万世基业,关乎他超越历代帝王的终极梦想。
一边是“颠覆者”的致命威胁。它关乎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关乎他朱家天下的生死存亡。
欣赏与杀意,如同两条一黑一白的巨蟒,在他的心海中疯狂地搅动、撕咬、吞噬,掀起滔天巨浪。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肌肉微微抽搐。
左边的嘴角,残留着欣赏的弧度。
右边的眼角,却因为杀机而剧烈跳动。
一张脸,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志在搏斗,让他整个人显得阴晴不定,分外狰狞。
自登基以来,他从未陷入过如此剧烈的内心交战。
哪怕是面对百万敌军,他也未曾有过此刻这般的挣扎与痛苦。
而一墙之隔的院落中。
江辰静静地站着,夜风吹动他的衣角,扬起他漆黑的发丝。
他似乎对密室内的惊涛骇浪毫无察觉。
又或者,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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