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只见那小厮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掀开了红绸。
刹那间,金光耀目。
那对华美绝伦的赤金鸾凤簪静静躺在天鹅绒的衬垫上,旁边还高高悬着一张礼单,上面的字迹清隽又凌厉。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声。
“沈氏惊春?那不是陈家那个被休出门的弃妇吗?”
“嘘!小声点!我听说她如今在宁王府,是宁王殿下身边的人……”
“我的天,你看这落款,再看这贺礼!送发簪,这哪里是贺礼?!”
喜堂,正在接受众人道贺的柳如婳听见通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当她得知那贺礼的内容和落款时,手抖了抖,手中本该敬给长辈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碎瓷片溅湿了她华丽的嫁衣裙摆。
王府高阁,萧晏临窗而坐,手中端着一盏清茶,雾气袅袅,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墨七在他身后躬身禀报:“王爷,都按计划办妥了。她送的是簪,也是刀,一刀插在了柳如婳的心口,一刀捅向了陈正纲的脊梁。”
萧晏的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眸色幽深似海。
他忽然问:“她可曾提过一个‘恨’字?”
墨七摇头:“从未。沈姑娘行事,只有目的,不见情绪。”
“呵,”萧晏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她不恨,所以才更可怕。恨意会灼烧人的心智,让人疯狂。而她,却早已将那颗心,炼成了百炼精铁,冷硬,且锋利。”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目光投向远处流府方向。
“她要的,从来不是他们的死。”萧晏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她要他们活着,清醒地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如何被一寸寸碾碎成泥。那比死,要难堪千万倍。”
是夜,柳府柳如婳一把将那张礼单撕得粉碎,精致的妆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她竟敢!她竟敢用这种方式!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被陈家扫地出门的贱妇!”
赵嬷嬷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小姐息怒……小姐息怒啊!陈郎……陈郎如今还在天牢里,若是让他看到这份礼,知道这簪子的来历,他定会怀疑您早就知晓他科场舞弊的真相,却一直瞒着他……”
话音未落,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小姐!,天牢……天牢出事了!”
柳如婳心中猛地一沉。
“说!”
“陈……陈公子在狱中看到了宁王府送去的‘贺礼’,当场就疯了!他狂呼‘柳氏欺我,柳氏害我’,然后一头撞向牢墙……血,流了一地!”
柳如婳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眼中那份精心维持的骄傲与镇定,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同一时刻,宁王府的梅园。
夜雪初霁,清冷的月光洒在积雪上,映得整个园子一片清寂。
沈惊春立于一株盛放的红梅树下,手中捏着一纸泛黄的旧婚书。
那是她和陈正纲唯一的契约。
她松开手,任由那张纸落入脚边的火盆。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将其吞噬,纸张在烈焰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缕飞灰。
火光映着她毫无温度的眼眸,她对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对着某个遥远的人,轻声低语。
“你说,我是她的替身。”
“可笑,你如今,连我的影子都不敢直视。”
天牢之中,撞墙自戕的陈正纲被狱卒们手忙脚乱地救了下来。
他没死,却比死了更让柳家恐惧。
因为他悠悠转醒后,便不再狂呼嘶吼,只是瞪大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用一种诡异至极的腔调,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
那是一句搅动了天牢,乃至搅动了整个大理寺的疯话。
狱卒们起初只当是犯人癫狂,可听得多了,那诡异的调子便如鬼魅般钻入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题是她抄的……她知道……她为什么不揭发我?”这颠三倒四的呓语,像是一把钥匙,隐隐要开启一桩惊天秘密的门。
一名心思活络的差役不敢怠慢,连夜将此事密报给了林御史。
林御史闻讯,心头巨震,当即披衣而起,连夜赶赴天牢。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烛火摇曳,将陈正纲那张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恶鬼。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只是一具被抽去魂魄的躯壳。
面对林御史的厉声质问,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字句:“癸卯秋……金陵驿丞……是他,将考题递至恒丰银号……李通判……是李通判转交给我的……”他的眼睛猛地瞪大,浑浊的眼球死死盯住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
“账册……沈氏,沈惊春她……她曾见过账册一角!”林御史握着笔的手一紧,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追问道:“她既然看见,为何不报?”陈正纲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她敢吗?她揭发我,沈家就要跟陈家一起完蛋!她不敢!”林御史放下笔,心中疑云更重。
若陈正纲所言是实,沈惊春知情不报,岂非同罪?
这案子,怕是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他不知道,就在牢房顶部的横梁阴影里,一道黑影如壁虎般悄然贴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当夜,宁王府书房。
墨七将记录下来的口供一字不差地呈现在沈惊春案前。
灯火下,她的侧脸清冷如玉,看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听的只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许久,她才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让他继续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我等的,就是这句话。”次日,京城里一则风声悄然流传开来,钻入每一个茶馆酒肆。
消息由春桃的手,经由那些最擅长传播家长里短的仆妇之口,迅速发酵。
“听说了吗?沈家那位姑娘,当年是为了给陈探花铺路,甘愿替罪顶下了抄录考题的污名!”“我的天!竟有此事?我还以为她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妒妇!”“可不是嘛!痴心错付啊!人家如今攀上了柳家的高枝,哪里还记得这位糟糠之妻?真是弃如敝履!”流言愈演愈烈,民间舆论瞬间哗然。
有说书先生嗅到了其中的爆点,立刻将其编成了一出名为《惊春录》的评弹,在各大瓦舍中传唱。
“痴心一片付流水,抄题三载血成墨。一朝得中金榜题,换来金榜弃妾身!”那悲戚的唱词,引得无数百姓扼腕叹息。
人们对沈惊春的同情达到了顶点,对陈正纲的愤怒也随之燃到了极致。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成了这位新科探花郎撕不掉的标签。
就连林御史也听到了风声,不禁开始动摇。
他私下与同僚说:“若传言为真,沈氏非但无罪,反倒是为夫牺牲的节烈之女。我等险些冤枉了好人!”风暴的中心,柳府之内,赵嬷嬷日夜坐立难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如婳的风光是建立在怎样的谎言之上。
如今谎言的基石已经松动,高楼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柳如婳一旦败落,她这个做乳母的,知晓了所有内情,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死亡的恐惧如毒蛇般缠绕着她。
终于,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她揣着一封写了数日的血书,偷偷摸出了柳府后门,打算去刑部投案自首,以求换得一线生机。
然而,她刚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天而降,挡住了她的去路。
冰冷的刀锋抵上她的脖颈,赵嬷嬷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墨七捂住嘴,带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路疾驰,最后被扔进了宁王府一处偏僻的院落。
院中灯火通明,沈惊春就端坐在那片光亮之中。
她没有审问,也没有怒斥,只是静静地看着浑身筛糠的赵嬷嬷,将一纸泛黄的户籍文书推到她面前。
赵嬷嬷颤抖着低头看去,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赵氏,年五十二,夫死于流民之乱,独女赵妞妞,于七岁时被官奴牙子拐卖至北境,至今……生死未卜。”轰!
赵嬷嬷只觉得一道天雷在脑中炸开,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她最大的秘密,她埋在心底最深的痛,就这么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沈惊春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入赵嬷嬷耳中却重如千钧。
“我要的不是你死,是你活。”她看着赵嬷嬷惨白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活到亲眼看见你的好小姐,是怎样一步步坠入深渊,身败名裂。”
一封匿名的供状,连同一样信物,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刑部尚书的桌案上。
供状是赵嬷嬷的亲笔,详述了当年柳如婳如何偷换命格,如何与陈正纲合谋陷害沈惊春的全部细节。
而那信物,则是一只小巧的绣花鞋,正是柳如婳幼时所穿,鞋底的隐秘处,用丝线暗暗绣着一个小小的“赵”字。
人证物证俱全!
圣上览后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彻查。
与此同时,远在流放路上的李通判听闻京中变故,吓得魂飞魄散。
他深知自己这颗棋子随时可能被柳家和陈家背后的人灭口,为了保命,他竟主动向押解的官差投案,将陈正纲如何通过恒丰银号买题,又如何与柳如婳合谋,伪造“天命贵女”的命格以求仕途联姻的肮脏交易,全盘托出!
两份供词,如两道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
林御史手持供词,义愤填膺,当众奏请:“臣启奏陛下!陈正纲科举舞弊,乃欺君罔上之罪!柳如婳欺世盗名,秽乱纲常!臣请陛下下旨,,彻查其罪,以正国法,以安民心!”满朝哗然。
退朝之后,这消息便如插了翅膀般飞入了天牢。
陈正纲听闻,目眦欲裂,状若疯虎,疯狂地撞击着铁栏。
“是她!一定是沈惊春那个贱人逼赵嬷嬷的!她要毁了我!她要我生不如死!”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双手砸得鲜血淋漓。
就在他癫狂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窗外那一片皑皑白雪中,有一抹素色的身影,正缓步而来。
是沈惊春。
她竟来了天牢。
然而,她没有走进来,甚至没有靠近牢门,只是静静地立在漫天风雪里,隔着遥远的距离,将一只小巧的木匣递给了狱卒。
狱卒不敢怠慢,呈至陈正纲面前打开。
匣内没有金银,没有毒药,只有三张薄薄的宣纸。
正是当年,沈惊春亲手为他抄写的那三道考题。
字迹娟秀,墨色犹新,仿佛还能闻到三年前那不分昼夜的墨香。
陈正纲颤抖着拿起纸,翻到背面,只见一行清丽的小字,狠狠扎进他的眼里。
“你说我是替身,可这三年,是谁在替你活着?”陈正纲的咆哮戛然而止,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手中的纸张重如千钧。
风雪从破旧的窗棂灌入,吹得纸页哗哗作响,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无数根尖利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底,刺入他的脑海,将那段被他刻意遗忘、被他肆意践踏的过往,一笔一划,重新刻画了出来。
天光乍亮,又迅速被阴沉的铅云吞没。
天牢的尽头,陈正纲蜷缩在潮湿的草堆里,浑身筛糠般颤抖。
连日来的审讯早已摧垮了他的意志,但真正让他崩溃的,是夜夜入梦的景象。
梦里,永远是那间简陋的书房,烛火如豆,一个清瘦的背影伏在案前,为他抄录着浩如烟海的典籍。
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看见她手腕上因过度劳累而暴起的青筋,看见那笔尖在纸上划过,滴下的不是墨,是血。
一滴,又一滴,染红了整张宣纸。
他总是在尖叫中惊醒,汗水浸透了囚衣。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