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梅园最后几缕残香,吹得廊下灯笼摇曳不定,光影在沈惊春清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她手中的账册副本在炉火的映照下,字迹如同活了过来,扭曲着,挣扎着,最终化为一缕青烟。
春桃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这满园的寂静:“墨七那边传话,李通判昨夜在狱中写了三封认罪书。一封按规矩呈交刑部,一封遣人快马送去了江南老家,交予妻儿。至于第三封……”她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被林御史在都察院当着同僚的面,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京中官场都震动了。”
沈惊春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却依旧寒气逼人。
“好一个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林御史。”她轻声说道,语调平缓,却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他以为自己在为国除害,为民请命,殊不知,他不过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支笔,写我想让他写的故事。”
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纸张的最后一个角落,将那行“癸卯秋,金陵驿丞收银三百两”的罪证彻底化为飞灰。
沈惊春的目光比炉火更炽热,也比寒夜更冰冷。
“只让他丢官罢职,太便宜他了。我要的,是让他和他背后的人,永世不得翻身。”
话音未落,宁王府的西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墨七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夜色,将一只沉甸甸的油纸包塞进前来接应的谢嬷嬷手中。
谢嬷嬷借着灯笼微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黄澄澄的铜钥匙,样式古朴,上面清晰地刻着“恒丰西市第三暗窖”的字样。
“这钥匙……”谢嬷嬷摩挲着钥匙上冰冷的纹路,眉头微蹙,“手感不对,不是原配的那枚。”
墨七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声音里满是嘲讽:“当然是仿的。真正的钥匙,一直挂在李通判那个贴身小厮的腰间。只不过,那小厮今早被发现暴毙于大狱之中,仵作验尸,说是突发心疾。”
消息传回暖阁,沈惊春正在描摹一幅雪中红梅。
听到“暴毙”二字,她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恰好落在花蕊之上,如同一颗凝固的血珠。
她放下笔,眸色沉静如水:“暴毙?这便说明,有人怕他说得太多,急着灭口。只可惜,他们不知道,我偏要让死人开口说话。”
她取过一张新的信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信中内容与之前送去的那封大同小异,只是在结尾处,她特意添上了一句:“账册真本,深藏于陈宅祖祠地窖之内,自东向西数,青砖第七块下,便是入口。”
写罢,她将信纸吹干,不落任何款识,小心地卷起,封入一枚崭新的蜡丸之中。
“送去林御史府上。”她将蜡丸递给春桃,”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刚敲过,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沉睡。
然而陈府的上空,却被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林御史一身肃杀的官服,面沉如水地站在陈府大门前。
他身后,是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
陈正纲披着外衣从内院惊起,看到这阵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御史怒斥道:“林大人!你安敢如此!无凭无据,深夜擅闯府邸,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林御史冷冷地抬起眼皮,将密旨展开:“奉旨查案!有人举报,你府上有私藏舞弊之铁证,本官奉命前来搜查,还请行个方便!”
“一派胡言!”陈正纲气急败坏,却无力阻止。
差役们如潮水般涌入,直奔后院的祖祠。
在林御史的亲自监督下,他们撬开了祠堂冰冷的地砖。
当撬到第七块时,只听“哐当”一声,下面竟是中空的。
众人合力移开石板,一个尘封已久的铁匣赫然出现在眼前。
铁匣打开,里面并非众人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而是三张泛黄的考题。
那纸张的质地、陈旧的墨迹,无一不在说明这确是三年前的旧物。
而上面的题目,竟与殿试的三道策论题分毫不差,连笔迹都与御笔亲题的有七八分相似!
陈正纲看到那三张考题,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嘶声力竭地哭喊:“栽赃!这是栽赃陷害!我陈正纲冤枉啊!”
然而,铁证如山,容不得他半分辩驳。
消息连夜传入宫中,龙颜震怒。
天还未亮,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便已下达:陈正纲,结党营私,秽乱科场,罪无可赦!革去一切功名,打入天牢。
半月前还是风光无限的新科探花郎,转眼间竟成了阶下之囚。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柳府之内,一片狼藉。柳如婳亲手撕碎了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婚书,猩红的纸屑如同泣血的蝴蝶,飘散一地。
她犹不解气,一脚踹翻了面前名贵的妆台,铜镜落地,映出她扭曲而狰狞的面容。
赵嬷嬷吓得缩在角落,抖着声音劝道:“小姐,小姐息怒……事已至此,不如去求求宫里的贵妃娘娘,就说是被那陈正纲蒙蔽了,我们柳家也是受害者啊……”
“你懂什么!”柳如婳猛地回身,一把揪住赵嬷嬷的衣领,眼中迸射出毒蛇般的凶光,“求情?若是陈正纲那个蠢货在狱中熬不住,将当年换鞋的事情抖落出来,我这‘天命贵女’的身份,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她双目赤红,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挤出:“他,必须闭嘴!”
当夜,一名心腹悄然离开柳府,带着一封密信和一包剧毒,暗中联络上了天牢的一名守卫。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那名看似贪财的守卫,胸口正烙着一个“墨”字是墨七的人。
密信还未捂热,便被转呈到了沈惊春的案头。
沈惊春展开信纸,看着上面恶毒的字句和灭口的计划,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悦耳如环佩轻撞。
“她要杀人灭口?真是天助我也。”
她提起朱笔,在信纸的空白处批下八个字:“放毒不阻,录供为证。”
天牢最深处的审讯室。刑部尚书手看着那份刚刚录下的口供:“……罪臣陈正纲,自知死罪难逃,唯有一事,不敢欺瞒圣上。当今贵妃之妹柳如婳,并非天命贵女,实为……”
城东最热闹的“闻香来”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沈惊春正静静地坐着。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仿佛与窗外纷飞的白雪融为一体。
她凭栏而望,楼下长街的尽头,一辆囚车正吱呀作响,缓缓驶来。
车中,陈正纲披枷带锁,头发和胡须已然花白,凌乱地纠结在一起,早已没了昔日的半分体面。
囚车行至茶楼之下,他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怨毒,如同两把淬毒的钩子,死死地盯住了二楼那抹素色的身影。
四目相对,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沈惊春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送到唇边,对着袅袅升起的白雾,轻轻吹了一口气。
她的唇角,缓缓向上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无尽的悲悯与嘲弄。
陈正纲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张开干裂的嘴,似乎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什么。
然而,他身旁的押解官吏早已不耐,手中水火棍猛地一挥,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噗通”一声,他如同一条死狗般栽倒在囚车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车轮继续向前,碾过积雪的街道,留下两道深邃而肮脏的辙痕。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漫天雪花,也吹散了她杯中的茶烟。
她放下茶盏,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囚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你说我是替身,可你连我一半的忍耐,都不曾有过。”
囚车消失在街角,长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
天牢供词搅起的风暴在京中盘旋多日,终于化作一场席卷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
那桩“贵女换婴”的惊天秘闻,成了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新段子,酒肆间醉汉们的谈资,将柳尚书府的门楣,连同陈家的颜面,一同按在地上反复碾压。
宁王府,暖阁内熏香袅袅。
沈惊春一身素色衣裙,姿态闲适地倚在软榻上,指尖在一部《礼部仪典》上缓缓滑过,最终停在了“婚聘六礼”那一节。
她看得专注,仿佛窗外的风雨都与她无关。
春桃脚步轻盈地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张刺目的烫金请柬,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小姐,柳府刚刚贴出告示,说三日后要为柳如婳和陈正纲补办一场‘正名婚典’。他们对外宣称,二人乃是天作之合,此举是为了洗清那些污秽不堪的流言。”
沈惊春的目光没有离开书卷,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洗不清的,这世上有些脏东西,只会越洗越脏。”
她终于抬起眼,那双曾被哀愁浸润的眸子,此刻清澈如寒潭,不见半分波澜。
她轻轻合上书卷,发出一声清脆的合页声,仿佛为某件事定了音。
“既然是邻居办大婚,咱们岂有不送贺礼的道理?”
谢嬷嬷是府里的老人,最是沉稳可靠。她奉了沈惊春的命,亲自去采买贺礼。谢嬷嬷捧回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对赤金打造的鸾凤簪。
那对金簪雕工精绝,鸾凤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凤口各衔一颗龙眼大的东珠,莹润饱满。
最绝的是,那珠子里另有乾坤。
若对着光细看,便能发现珠子中心竟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缠绕着一行小字——“癸卯科题三道,值三百两”。此物大有来头。
它本是江南贡院一位主考官用以传递舞弊信息的私密信物,后来主考官事发被抄家,此物辗转流入了恒丰银号的库房。
沈惊春让墨七查那银号后,从一本尘封的旧账本里翻出了这条线索,当即便命墨七不惜代价将其弄到手。
沈惊春亲自执笔,在礼单上写下八个字:“昔日同窗,聊表心意。”
笔锋顿挫,力透纸背。落款更是刺眼“沈氏惊春敬赠”。
一个“沈氏”,便与陈家划清了所有界限。
柳府鼓乐喧天,红绸满街。好不热闹。
就在吉时将至,宾客满堂之际,一辆形制低调却难掩贵气的青檐马车缓缓驶至苏府门前。车上下来两名宁王府的小厮,动作干脆地抬下一个盖着红绸的大礼盒。
“宁王府送贺礼到!”
这一声高唱,让原本喧闹的门口瞬间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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