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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影棚顶端的镁光灯次第熄灭,像一场迟来的落日。

李演的“咔”声在空旷的拍摄场地回荡,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声终结。

安伦并没有立刻从角色里走出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仿佛一动,这六个月筑起来的世界就要彻底坍塌。

六个月了,他生活在这个精心搭建的世界里,说着别人的台词,流着别人的眼泪,感受着别人的喜怒哀乐,剧组就像一个与世隔绝又自给自足的大家庭,每一个眼神、每一次默契的配合都成了难以割舍的习惯。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监视器屏幕暗下去,棚里开始有了杂音,道具组叮叮当当地拆卸布景,剧组人员开始互相拥抱道别,欢声笑语中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感伤。

“辛苦了!”李导走过来拍拍安伦的肩膀,“这六个月不容易,你演活了我心里的谋士。”

安伦笑着回应,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和留恋。

仿佛拖延一点时间,就能在这个梦里多待一刻。

明煜手里拿着安伦的保温杯和已经收拾妥当的随身包,语气轻快却目标明确。

“伦哥,车已经在外面等了。我们得快点,晚上飞BJ的航班,那边还有一个杂志封面和一家卫视的年度盛典邀请,顺利跑完这两个通告,咱们就能彻底放假回家过年了。”

“过年”两个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轻巧却彻底地打开了现实世界的大门。

安伦接过保温杯,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驱散了些许沉浸在情绪中的凉意,脸上那种属于角色的柔和与感伤慢慢褪去,一种职业性的、略带疲惫的清醒重新回到他的眼睛里。

“知道了。”他声音还带着一点戏里的沙哑,但语气已经干脆起来,“通告的具体时间表和采访提纲在车上给我看吧。”

安伦知道,在这个行业里,演员从来不只是演员,还是产品,是招牌,是必须不断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符号。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片场,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接过明煜递来的羽绒服外套,大步朝着出口走去。

棚外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南方冬天独特的阴冷,瞬间吹散了身上沾染的片场气息。

安伦拉高了衣领,低头快步走向保姆车,从那个充满不舍的造梦者,迅速切换回需要赶赴下一个战场的职业艺人。

回家的路就在年前,但在此之前,还有两场硬仗要打。

......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慵懒的条纹。

新年喜庆的气氛还浓稠地黏在空气里,家家户户门楣上红底金字的对联,和偶尔炸响的零星鞭炮声,都在宣告着假期该有的慵懒。

安伦此刻却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彻底瘫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几乎要陷进去。

一大早,安伦就被母亲大人精神抖擞地拉着走了好几家亲戚,笑容挤得脸颊发酸,吉祥话说到词穷,最后得出结论——拜年比拍戏还耗神。

此刻的静止显得尤为珍贵,安伦企图在暖洋洋的日光里捞回一点精力。

茶几上的手机却不依不饶地“嗡嗡”震了两下,屏幕亮起,是林方睿的消息。

“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天选艺人,过年也能自备节目?”(微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面那个皮笑肉不笑的emoji让安伦心里咯噔一下。

拜年能拜出什么节目?

安伦狐疑地蹙起眉,指尖划开屏幕,点进了那个无比熟悉的橙色图标。

热搜榜的中段,一个词条不温不火地挂着——#安伦拜年遭遇热情投喂#。

安伦:“……”

热度源头是他那个有八百万粉丝的超级话题。最新一条热门微博是一组九宫格照片。

第一张,安伦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纯黑色短款棉袄,头上扣着一顶同色系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偏低,只露出小半张没什么精神的脸,正被母亲拽着胳膊,站在某个亲戚家的门口。照片一角,还能看到被亲戚紧紧抓着的手,不由分说地往他手里塞着砂糖橘、花生、瓜子......,他的表情在抓拍下有点懵,带着点没睡醒的茫然,下意识地缩着手,却又碍于礼貌不敢真的躲开,整个人写满了“被迫营业”的无措。

后面几张就更精彩了:被塞了满嘴齁甜的酥糖,腮帮子鼓得像仓鼠;被一群不认识的小孩子围着要红包,眼神里透着一丝无措;最后一张是全景,他被至少二十个亲戚簇拥在客厅正中央,仿佛一件被围观的珍贵展品,脸上写着“我是谁我在哪儿”,但嘴角还顽强地上扬着。

拍摄角度也很刁钻,把他和亲戚间那种“快拿快拿别客气”和“够了够了真够了”的推拉感捕捉得淋漓尽致。

博文内容带着调侃:“偶遇安伦陪妈妈拜年,街坊邻居实在太热情,帅哥差点被年货淹没~这过年氛围感直接拉满了!”

评论区更是热闹非凡。

【卧槽!真是安伦!这背景……是我老家那边的习俗啊!当了明星也得拜年啊?】

【哈哈哈救命!伦崽这不知所措的小表情!跟我被亲戚问工资时一模一样!】

【黑色大棉袄 棒球帽,穿着确实普通,身姿却依旧挺拔,为什么还是有点帅?】

【阿姨:吃!给我吃!安伦:救…命…】

【仿佛看到了我自己,过年回家的真实写照。】

【穿得像个去楼下倒垃圾的,结果是被妈妈拉去拜年,伦哥这么接地气的吗?】

【只有我注意到妈妈的气质好好吗?拽儿子胳膊那下笑死我了,亲妈无疑!】

【重点难道不是伦哥被妈妈推出去吗?明星也逃不过春节流程哈哈哈!】

【话说,伦哥这把年纪了回老家拜年……下一个流程是不是该催婚了?】

论一句的影响力!

议论迅速歪楼!

【笑死,想象一下伦哥被三姑六婆围住问‘有对象没’‘啥时候结婚’的场景!】

超应景的新路透图流出,甚至有一段模糊短视频,记录了他被一位阿姨拉着说话时,那略带无奈又保持微笑的侧脸。

超话里彻底沸腾。

【哈哈哈哈!实锤了!看这表情就是被催婚了!】

【哥哥:我拍戏NG都没这么难】

【救命,好真实又好搞笑,突然觉得他好接地气!】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不会真没有吧?】

【不管有没有,以我老家那些姨婆的战力,伦哥今天怕是难逃一劫。】

【赌五毛,哥哥肯定用‘事业为重’搪塞过去。】

现实往往比网友想象更鲜活。

早晨,安伦被母亲领着,踏进第一户亲戚家门槛。热烘烘的暖气混着茶烟、果香和油炸点心的气味扑面而来。沙发上坐满了人,见他进来,声音霎时一静,随即是更热烈的招呼。

“哎呦!伦儿回来了!快坐快坐!”

“电视上看着就俊,真人更俊!”

安伦挂着得体的笑,一一喊人:“大伯,伯母,三姑,小姨……”,母亲在一旁补充,递上年货,说着吉祥话。

寒暄不过三轮,话题果不其然滑向预定的轨道。

一位头发烫着小卷的姨婆抓了把瓜子塞给他,眼睛笑眯成缝:“伦儿,如今是大明星了,忙得很吧?个人问题怎么样了?谈朋友了没有?”

客厅里顿时响起几声心照不宣的笑。

安伦母亲面上有点骄傲,又有点无奈,只道:“他呀,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工夫。”

另一位姑妈立刻接上:“哎哟,事业要紧,人生大事也要紧嘛!伦伦这么出色,喜欢他的姑娘肯定从村头排到村尾!要求很高吧?”

安伦捏着那捧瓜子,有点烫手。

他笑容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是那种过年只要回来就都要应对一次、却始终无法习惯的疲于应付。

“还没考虑,先忙工作。”他答得滴水不漏,标准得像背台词。

“眼光高正常!”小卷发姨婆拍腿,“不过呀,遇到好的也要抓紧。我跟你讲,我娘家那边有个侄女,研究生毕业,在城里当老师,模样好性子也好……”

安伦母亲适时打断,塞过去一个砂糖橘:“吃橘子,甜得很。”她悄悄给安伦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忍忍。

安伦垂下眼,剥开一枚金灿灿的橘子,甜腻的汁液沾在指尖。

他听着耳边七嘴八舌的“为你好的”建言,那些关于年龄、事业、家庭平衡的“道理”,心思却有些飘远。

窗外天色湛蓝,偶有爆竹声零星炸响,空气里弥漫着节日的喧嚣与松弛,却也绷着一根无形的、名为“传统”和“期望”的弦。

他这个在镜头前演绎尽人生百态的人,此刻却像个蹩脚演员,在属于自己的真实剧情里,找不到合适的台词。

又走访了几家,套路大同小异。关心、好奇、试探,包裹在热络的年节气氛里,让人难以真正冷下脸拒绝。

最后一家出来,已是晌午。阳光照在积雪未融的巷弄里,反射出刺眼的光。

安伦微微眯起眼,松了口气。

母亲走在他身侧,打量他神色,忽然轻声说:“累了?她们啊无非就是话多,没坏心。”

“知道。”他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

母亲沉默片刻,像是斟酌,最终还是没忍住:“其实……你自己在外面,真要是有合适的……”

安伦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沉默着,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单纯不知如何开口。

阳光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慢慢走回那座贴满红色福字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