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化光而散,周遭黑暗重新涌来。
数十丈外,小师弟已被蛇尾勒得面色青紫,见凌周身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师兄——!”
凌周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血气,身形一晃已至蛇侧。
剑芒未至,杀机已临。周遭潮湿的空气被锋锐之意切割成无数肉眼可见的涡流,地面枯骨纷纷扬起,在半空便被绞成齑粉。血眼蛇碧绿鳞甲上的幽光猛地一滞,竖瞳里倒映出那抹越来越近的金色弧月,本能地昂首嘶鸣,腥风倒卷,却终究慢了一瞬。
嗤——
一声轻响,仿佛冰层乍裂。剑芒贴着蛇颈七寸掠过,鳞甲、血肉、骨骼在极致的锋锐面前脆弱得如同宣纸。先是一点血珠渗出,继而血线扩大,蛇首与身躯缓缓错位;剑痕处光滑如镜,甚至能映出远处摇曳的磷火。时间似在这一刻被拉长:蛇首翻滚着上升,蛇身沉重下坠,腥甜的血雾在半空绽开一朵妖冶的红花。
砰!
无头的蛇躯重重砸落,骨骼与骨地相撞,发出闷雷般的回响。暗红蛇血如决堤洪水,沿着骨缝奔涌,激起大片幽蓝磷火。火点被血浪托举,溅上半空,又像一场逆向的冷雨——点点幽光拖着细长的尾焰,落在凌周肩头、发梢,瞬间熄灭成缕缕青烟,只留下极淡的腥甜与灼骨的寒意。
师弟瘫坐,大口喘息,仍不忘结巴道谢:“师兄真……真厉害……蛇果……一人一半……”
凌周摇头:“你留着。”
小弟子喜出望外,忙以术法摄出蛇果,收进玉匣。
待他回身,才见卿允负手立在骨丘之上,月色似的磷光映她眉目,温柔得近乎虚假。
“凌周师兄方才真是神威盖世。”她笑吟吟道,眼波里却藏着针。
小师弟连连点头:“对对!师姐也看见了吧?我要是能有师兄一半本事就好了!”
卿允轻轻“嗯”了一声,侧首看向凌周,声音软得像云:“师兄,可要继续带路?”
凌周避开她视线,喉结微动,最终只低低吐出一句:“……走。”
骨海无垠,黑暗如潮。三人身影渐没入深处,像三粒萤火飘向不可测的深渊。
深处,磷火尽灭,雾如潮生。灰白湿雾无声翻涌,一寸寸爬上脚踝,像无数溺死者的手指。雾底传来“沙沙”声,似赤足踏骨,又似亡魂低语。
“雾起了。”凌周横臂挡在二人之前,声音压得极低,“幽冥绝境的雾,蚀魂乱心,一步踏错,便是万劫。”
话音未落,小师弟忽然倒滑出去——仿佛有无形绳索拴住脚踝,将他拖入雾中。
“师兄——!”
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雾墙深处骨骼碎裂的回响。
凌周纵身掠入,剑光劈开浓雾,只见师弟被悬在半空,脚踝被一只惨白枯手死死攥住——伥鬼的手臂,像一段泡烂的朽木,却仍透出金丹修士生前的威压。
剑光一扫,伥鬼臂断,黑血溅雾成烟。然而雾中影影绰绰,更多苍白人影浮现,无面无目,却齐刷刷转向他们。
卿允抬手,一抹幽蓝光弧自她袖底绽开,所触伥鬼瞬息溃散,化作飞灰。“杀不尽的。”她声音冷得像刃,“妖王本体未现。”
雾幕忽地隆起,凝成一尊百丈虚影——无头无足,唯有一双赤脚悬踏半空,每一步落下,骨海便荡出一圈黑红涟漪。
万魂哀嚎汇成同一句话:
“元婴修士……好补品……”
妖王嗅到什么,忽然狂躁。凌周余光瞥见卿允指尖翻飞的灵光,心头一震——那气息,白日里她炼蛇时出现过。
“是她在招祸?”念头一闪即灭。小师弟的哭嚎再度传来,容不得他深思。
剑光再起,凌周劈开一条白骨通道,直取妖王心口。然而这一次,妖王竟似灵力无尽,伥鬼源源不绝,且手持生前法器,刀戈剑戟,寒光交织。
雾浓得化不开,四周幻象张牙舞爪。小师弟跌坐在白骨间,脸色惨白,声音像被掐住喉咙:“师……师兄,我们逃吧……”
凌周俯身扣住他肩膀,指腹传来冰凉颤抖,低声却只一句:“我在,别担心。”
他一边替师弟挡下刀雨,一边有意将伥鬼群引向卿允。
卿允轻笑,像在拆穿一场拙劣戏法。指尖一弹,小师弟便软软昏倒。
下一瞬,她并指成刀,划开自己左腕。血珠滚落却不坠,颗颗悬停,倏然化作赤金符纹,利箭般射入浓雾。妖王发出第一声痛苦嘶吼,庞大躯体竟被逼得连退三步。那血中透出的禁术波动,与清音宗正法截然相反,至阳至烈,却又带着森寒魔息。
凌周剑眉紧蹙,长剑在手中发出清越铮鸣:“果然是魔修手段。”
卿允的传音却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耳畔:“师兄当真要在此刻与我论道?”那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却又隐含警告,“不如先带那个累赘离开,这里...交给我。”
凌周深深看她一眼,咬牙挟起师弟,化作剑光遁向雾外。
尖啸裂空,妖王血瞳骤缩,竟舍了卿允,转身扑向凌周。它每一步踏下,骨海便塌陷数丈,碎骨与磷火被狂风卷起,像万把白刃贴着凌周面颊掠过。
雾色被撕得七零八落,前方陡然现出一道断崖——黑不见底,罡风自下呼啸而上,如幽冥张口。万鬼在后,深渊在前,他一人一剑,衣袍猎猎,如同枯草立于风眼——再退一步,便是永夜;而原地,只剩死局。
他抹去嘴角血迹,眉心骤然亮起一道金色竖纹——九曜灵脉如九条鎏金龙影自脊背腾起,沿臂缠绕,最终汇入剑锋。
“开!”
一声低喝,长剑劈落。剑光初时仅一线,转瞬化作百丈金瀑,自天顶倾泻。瀑流所过之处,虚空被撕开炽白的裂痕,露出其后幽邃星芒。骨刃触及剑瀑,连呜咽都来不及,便被碾为飞灰。
妖王嘶吼,胸腔裂开,万条漆黑魂丝狂涌而出,凝成一只遮天之爪,朝剑瀑抓去。
嘭——!
爪剑相撞,爆出无量光屑。光屑落处,地面被灼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孔洞,幽蓝电蛇在孔洞边缘游走。
反噬之力同时倒灌,凌周经脉如焚,血珠渗出,尚未来得及滴落,便被热浪蒸成红雾。
他咬碎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剑脊。剑身嗡鸣,金瀑倒卷,化作九头金龙,龙角、龙须、龙鳞纤毫毕现,鳞甲边缘跳动着炽白电弧。九龙齐吟,声浪震散十里迷雾,露出妖王胸腹间那枚暗红妖丹。
雾散,卿允踏骨而来,衣袂未染半分尘埃。
她俯身,指尖搭上凌周脉门,似关切,似试探。
“师兄藏得真深。”她低喃,眼底划过一丝锋利的光,“九曜灵脉……难怪师兄修行进境,总快人一步。”
凌周手腕一震,灵力轻吐将她指尖弹开。他单手扶住悠悠转醒的师弟,另一掌缓缓渡入温和灵力。“我从未刻意遮掩。”他抬眸,声音虽沙哑却沉静如水,“倒是师妹以魔血驭妖的手段,当真...别开生面。”
卿允低笑,素手轻抬,一缕黑红相间的雾气自指尖缠绕而起。“师兄既已知晓,可要替我守好这个秘密。若你再有异心……”
她随手一划,百丈外一座骨山无声崩裂,山体滑入深渊,轰鸣如雷。
恰在此时,小师弟揉着眼睛醒来:“方才...发生何事?”他望向远处烟尘未散的深渊,满脸崇敬,“定是师兄师姐合力除魔,才引发这般天地异象吧?”
凌周扶他起身,淡淡道:“赤脚妖王已除,培元丹已坠入崖底。我们下去找。”
三人御风而起,掠向断崖之下。
断崖之下,雾不再是雾,而像一条条冰冷的软体触手,顺着骨髓往里钻。小师弟的牙齿打战声刚出口,四周雾气骤然凝固,化作八面镜壁,冷光流转,将三人各自吞入一方囚笼。
第一面镜中,小师弟孤零零站在宗门大殿的玉砖上,铜灯高悬,灯火却照不清同门的脸。
无数声音像潮水漫上来:
“筑基废物,也敢贪功?”
“害死同门,怎不去死!”
镜中的自己七窍流血,笑容裂到耳根,猛地扑上来,十指抠进他的神魂。小师弟尖叫一声,双膝跪地,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手臂,抓出一道道血痕。
第二面镜中,凌周看见清音宗尸横遍野,殿宇倾塌。卿允立于血火中央,指尖滴落的不是血,而是一颗颗漆黑火珠,落地化作黑焰,舔舐残存的匾额。
镜中自己执剑凌空,剑尖离她咽喉不过三寸。那一寸之地,却像隔了天堑。他手腕微颤,剑尖嗡鸣。迟迟刺不下去。
镜外的凌周呼吸一滞,胸口如压万斤巨石,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碎镜面。
第三面镜中,卿允见到镜中的“她”卸去所有伪装,眼尾微红,声音轻得像雪落竹梢:“我并非邪魔,只是绝境求生,才修了这身本领。”
真实的卿允负手而立,唇角勾出讥诮。指尖暗暗掐诀,镜面“咔啦”一声,裂出一道雪亮细缝。
轰——
九道金龙自凌周天灵腾起,龙吟震碎镜域。碎镜化作流萤,又被龙息燃成飞灰。雾气溃散的瞬间,凌周瞥见一缕漆黑雾丝钻入自己袖口,像活物般顺着手臂蜿蜒。
“清心若水,明神似月……”他低念宗门净心咒,嗓音却哑了一拍。
身后忽有轻笑贴耳:“师兄念错了——‘若’当作‘似’。是无心,还是心魔已生?”
卿允不知何时已贴近他脊背,指尖顺着脊椎一节一节往下划,像描摹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凌周浑身寒毛倒竖,却仍稳住声线:“雾重,师妹小心脚下打滑。”说话间,他并指如剑,暗中将那缕黑雾逼至掌心,剑气成丝,绞得粉碎。
卿允忽地踉跄,似体力不支,整个人跌向他。凌周顺势扣住她脉门,灵力如银针探穴,寸寸深入。她体内灵气澄澈,竟无一丝魔煞。
可越是干净,越像精心布置的陷阱。
凌周松开手,掌心却悄悄留下一道血符,隐入她袖口。
“师妹站稳。”
卿允抬眼,眸光潋滟:“师兄探也探了,可有结论?”
凌周后退半步:“师妹藏得深,未探到根底。”
卿允低笑,声音像冰下暗流:“那师兄想不想学?敛息之法,保命之术……只消一桩小小交易。”
凌周摇头,一字一顿:“我必不会与邪魔同流。”
“邪魔?”卿允笑意更深,眼尾却透出一点森寒:“如今这世道,谁才是魔,谁又是道?”
她抬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划,一缕黑红雾气凝成细线,绕着他颈侧游走,像一条试探的蛇,“你又凭什么笃定,打得过你口中的‘邪魔’?”
寒意透骨,凌周喉咙发紧,半个字也吐不出。
卿允更近一步,两人的呼吸几乎交叠。“原本想杀你灭口,”她声音轻软,却带着刀口舔血的甜腻,“可我现在改主意了——”
她伸指,点在他眉心那道尚未褪尽的金色灵纹上,指腹冰凉,语气却像在陈述一个再温柔不过的事实:
“九曜灵脉,千年难遇。若与我共修,我可使它臻至圆满。我要你——”
她逼近凌周的脸:“同坠此道,生死与共。”
“痴心妄想!”凌周猝然挣动,颈侧青筋暴起,像要挣断那条缠骨的雾丝。
镜域彻底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