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血玉三生劫 > 第八章 牛棚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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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斗会散场时,暮色已经漫过农场的土坯房。

礼堂里的烟味裹着尘土粘在衣领上,连风都带着窥探的凉——有人远远跟着楚念乔,眼神像细针,扎得她后背发紧。

那封匿名信还揣在她兜里,纸边被指尖攥得发毛,上面“周氏商行”“帮凶”几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在心里吐着寒气。

马金花尖厉的嗓音还在耳边转:“沾着冤魂的血!”

楚念乔把自己锁在阁楼,膝盖抵着胸口,手里攥着那枚半颗的弹头。

金属从掌心的凉蹭成了温,可脑子却像被寒风搅乱的麦场——周暮生沉默的侧脸、怀表里娘笑着的旧照、他棉袄里藏着的血玉簪,还有匿名信上淬毒的字,缠在一起,把心扯得生疼。

信任的坝裂了缝,猜疑的水漫进来,她分不清哪面才是真的他:是舍命救她的人,还是仇人之子?

后半夜,破木门忽然响了。

三下,轻得像雪落,却急得藏不住慌——不是马金花砸门的蛮横,是指节捏着门板、怕惊动人的克制。

楚念乔的心脏猛地跳起来,弹头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楼下传来娘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压得发颤的问话:“谁啊?”

“楚同志,是我,周暮生。开门,有急事。”

那声音透过门板传上来,清冷,却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像熬干了劲。

楚念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阁楼,看见娘正隔着门缝往外看,脸白得像纸,一个劲地摇头,嘴型是“别开”。

可念乔心里忽然冒起一股破罐破摔的劲:躲得过今晚,躲不过明天,索性问个明白。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猛地拉开了门栓。

周暮生站在门外的风里,头发被吹得贴在额角,冻得发红。

他还穿那件洗得发蓝的工作服,袖口磨起了毛,金丝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霜,他抬手蹭了蹭,露出布满血丝的眼——像熬了好几个通宵,却还撑着股硬气。

没等念乔说话,他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关上木门,把外面的冷和窥探都挡在门外,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撞见。

“你来干什么?”念乔的声音冷得像冰,身体下意识地往娘身前挡了挡——怕他真是什么仇人之子,怕他伤了娘。

周暮生的目光扫过她们母女,最后落在念乔那双写满怀疑和愤怒的眼睛上。他没提匿名信,没为自己辩解

一个字,甚至没顾上擦去脸上的寒气,直接开口,语速快得不容打断:“马金花不会罢手,匿名信只是开头。她背后有人,要的是你娘手里的东西,下一步会用更脏的法子整你——栽赃、批斗,直到把人逼疯。”

他顿了顿,往前挪了半步,目光沉静得像深潭,却带着股孤注一掷的劲:“你现在唯一的活路,是改身份——从能被随便捏的‘特务后代’,变成有‘家’的人。”

念乔皱紧眉:“什么意思?”

周暮生的话砸下来时,像冰锥戳在念乔心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这几天的惊惧让她出现了幻听:“和我结婚。”

“啥?!”楚念乔和沈木棉几乎同时叫出声。

沈木棉一把抓住念乔的胳膊,指甲掐得她生疼,头摇得像拨浪鼓,眼里满是慌:“不行!绝对不行!他是右派,你跟他结婚,成分更坏了!”

“就现在,立刻。”周暮生的语气没半点起伏,像在说“修好了拖拉机”那样平常,可眼神里的决绝藏不住,“手续我来办,明天一早就去场部登记。只有这样,‘周氏余毒’的脏水才泼不到你身上——我是‘右派’,你嫁给我,在旁人眼里,你不是‘跟周家勾连’,反是‘被右派拉拢的受害者’。这身份难看,却比你现在‘特务后代’的空名头,多了层挡刀子的硬壳。”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剥开了这年月最残酷的生存本质——没有体面,只有活着。

楚念乔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那封信上说,你爹是害死我外祖的帮凶!你现在跟我结婚,是赎罪还是算计?!”

她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声音发颤,带着委屈和愤怒。

周暮生的嘴角勾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带着点近乎残酷的自嘲,像冰面上的裂痕:“我爹是周振庭,当年给日军递沈家药材路线的,就是他。周家的罪,我认。可现在,这是唯一能打乱他们节奏的法子——没有别的路了。”

沈木棉看着周暮生,又看看女儿,浑浊的眼里涌满了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她抹了把眼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抓着念乔的手,佝偻着背转过身,往炕边挪——她懂了,在这吃人的年月里,屈辱的活路,总比没活路强。

周暮生没给念乔再犹豫的时间。

他伸出手,不是去拉念乔,而是慢慢解开自己棉袄的扣子——动作有点慢,手指还在微微发颤,像是在做一件极郑重的事。

楚念乔的目光突然凝住了——他从贴肉的内袋里,摸出个红绸裹着的东西,捏在手里像攥着团火。

红绸一层层解开,露出枚血玉簪。

簪头雕着朵木棉,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暗润的红,像凝固的血,又像燃到尽头的烛火。

这簪子她见过——娘偶尔对着空箱子发呆时,指尖会比出类似的形状,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哀戚。

“这不是聘礼。”周暮生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他抬手把簪子递到念乔面前,指尖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楚念乔,这簪子是你娘当年埋在老椴树下的,我爹后来找着了,没敢动,一直藏着——是周家的罪证。他临终前把簪子交给我,说要是能找到沈家后人,务必物归原主,用这辈子赎罪。”

沈木棉原本垂着的手突然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浑浊的眼瞬间亮了又暗,像被什么戳中了旧伤,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周暮生抬眼看向她,目光里的歉疚像压了千斤:“楚同志,当年火车出事,我爹去了现场,问到有位刚生完娃的女子被村民救走,他没敢认,只偷偷跟着,知道你们来了北大荒……这些年,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找了你们三年。”周暮生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陈年的涩,“找到你娘时,她只跟我说了一句‘别教她恨’。今天把簪子还给你,连同周家的忏悔一起。和我结婚,不是交易,是我能想到最快的法子——把你护在我翅膀底下,哪怕这翅膀早就破了。”

那枚血玉簪在他手里,泛着柔和却刺眼的光。

念乔看着它,又看着周暮生眼底的血丝和坦诚——一个人把藏在贴肉处、视若性命的东西递过来,把家族的罪孽摊开在你面前,这份重量,比任何辩解都管用。

匿名信的疑、马金花的恨,在这一刻,竟像是被这枚簪子敲得松了缝。

周暮生见念乔没接,便轻轻把簪子放在旁边那只摇摇晃晃的旧木箱上——箱子是娘锁了多年的,上面还留着念乔小时候划的痕。

他看着念乔,眼神沉得像夜,慢慢说:“楚念乔,有些东西,比恨重要。”

这话不响,却像一颗石子,砸进念乔心里的乱麻里。

她没说话,只看着那枚簪子,在灯下发着光。

周暮生没再多等,转身拉开木门,寒风灌进来,吹得油灯晃了晃。

他的身影很快融进黑暗里,像从没出现过,只留下满屋子的草药味,还有木箱上那枚带着体温的簪子。

楚念乔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

娘坐在炕边,无声地抹着眼泪;窗外的风又起了,刮得破窗户“吱呀”响;手里的弹头还凉着,木箱上的簪子却烫得刺眼。

生存还是毁灭?

恨还是……放下?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碰到簪子的那一刻,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簪子上,溅起一点微光。

她攥紧簪子,玉石的凉很快被掌心的温度焐热,那抹暗红,在她手心里,显得格外重。

这一夜,没人合眼。

第二天一早,楚念乔跟着周暮生往场部走。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停下脚步看他们,有人偷偷指,有人撇嘴,还有人装作没看见,眼神里的意味,比寒风还冷。

他们一前一后,没说话,像两个赴刑场的人——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场部办公室里,办事员看他们的眼神像看怪物,把两张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结婚证推过来时,语气里满是不耐烦:“签字,按手印。”

钢笔没水,周暮生掏出自己那支磨掉漆的“英雄”笔,递给药乔——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响,像在写一份不平等的契约。

没有祝福,没有红绳,连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

办事员用旧相机拍了张照,两人站在墙根下,面无表情:念乔的手还攥着衣角,周暮生的眼镜歪了,都没顾上扶。

照片洗出来,灰蒙蒙的,像蒙了层雾,看不出半点“结婚”的喜气,倒像两张认罪书。

他们的“新房”,是机修队后面那个堆杂物的破牛棚。

四壁漏风,地上还留着牛蹄印,角落里堆着发霉的稻草,风一吹,带着股霉味。

马金花叉着腰站在牛棚门口,左脸的烫伤疤在太阳下泛着红,语气里的讥讽藏都藏不住:“周右派,楚念乔,这地方配你们的成分,刚好!好好改造,别再搞幺蛾子!”

她说这话时,眼里藏着点快意,像看着两个仇人掉进了泥坑。

傍晚,周暮生抱着他那床单薄的铺盖卷来了——蓝布被面洗得发白,边角缝了又缝,里面的棉絮都结了块。

楚念乔已经在里面了,坐在稻草上,对着一盏油灯发愣,那枚血玉簪放在她腿边的麻袋上。

两人相对无言。

风从牛棚的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芯“突突”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在挣着什么。

周暮生没靠近她,把铺盖扔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那里堆着几袋化肥,还能挡点风。

他蹲在地上,手指捏着稻草往缝里塞,动作熟得像干过千百遍,袖口磨起的毛沾了土,也没顾上拍。

牛棚外的风还在吼,可他堵缝的动作,却像在这无边的寒里,支起了一点能遮风的角落。

过了很久,他背对着念乔,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牛棚里飘着,显得格外沉:“睡吧。这里我守着。”

楚念乔低头看着腿边的血玉簪,又抬头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他的肩膀有点驼,却绷得很紧,像在用力扛着什么。

泪掉在簪子上,砸出一点湿痕——是为这荒唐的婚事?

为娘的隐忍?

还是为眼前这个背着罪孽、却想护她的男人?

她分不清,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又有点发暖。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周暮生,被一张薄薄的结婚证、一枚沉重的血玉簪,牢牢绑在了一起。在这片荒凉的北大荒上,在这个漏风的牛棚里,一场始于生存、裹着仇怨的婚姻,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风还在吹,可油灯的光,却比刚才亮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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