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血玉三生劫 > 第七章 匿名信与旧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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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湾来的指令像渗进墙缝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漫过海峡,钻进北大荒这片正被狂热裹挟的土地。

“钟摆”的齿轮转起来了,带着锈迹,也带着寒光。

几天后的下午,风停了,太阳没什么力气,懒洋洋地挂在天上。

楚念乔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锄头把磨得她肩膀发疼。

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就看见娘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张纸,手指攥得发紧,纸边都皱成了麻花。

她的脸白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连带着肩膀都在轻轻发抖,眼神飘得没个落点。

“娘,咋了?”念乔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锄头快步走过去。

沈木棉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把纸往身后藏,手忙脚乱的,差点把炕上的药罐子碰倒。

她抬起头,眼神慌乱得不敢看念乔,声音发颤:“没、没啥……就是张废纸,从门口捡的……”

那慌乱太明显了,像藏不住的火苗。

念乔皱紧眉,伸出手:“给我看看。”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她知道娘,要是真没事,绝不会是这副模样。

沈木棉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眼里涌满了泪,有恐惧,也有挣扎。

她盯着念乔的手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松了劲,颤抖着把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

纸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线印得歪歪扭扭,上面的字用钢笔写的,笔画故意写得歪斜,像初学写字的孩子,显然是想藏起自己的笔迹。

念乔的目光落在信末那个描得极粗的句号上——墨水晕开了一点,蓝黑色的,边缘毛毛的,和她上次去场部办公室看到的、马金花批条子时用的那支“英雄”钢笔的毛病一模一样:出水不畅,一用力就晕墨。

可纸上的内容,却比刀子还锋利,一下扎进念乔心里:

「楚念乔同志:警惕你身边的阴谋!经查证,当年广州沈家药房被焚,并非日寇单独所为。周氏商行为向日方邀功,也为吞并沈家祖传药方,曾向日军特高科提供沈家药材库存与转移路线,间接导致你外祖一家惨死!此有当年商会流水单据(附件影印)为证!望你擦亮眼睛,莫认贼作父,勿使亲者痛、仇者快!」

下面粘了张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影印件,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字,却能勉强辨出“周氏商行”“磺胺”的字样,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红印,像日军部队的番号章。

轰——!

念乔只觉得脑子里炸了个响雷,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全身的血像是瞬间冻住了,从头顶凉到脚底。

周家?

周暮生?

是那个在暴风雪里舍命救她的人?

是那个总在暗处帮她挡麻烦的人?

是那个怀表里藏着娘年轻照片、棉袄里缝着血簪、高烧时还念着“资料”和“还债”的人?

他的家族,竟然是害死外祖一家、让娘一辈子活在痛苦里的帮凶?

这认知像块冰,狠狠砸在她心上,比马金花的任何刁难都更残忍——刁难是明面上的刀子,可这指控,是从信任的地方捅过来的,更疼,更彻底。念乔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赶紧扶住门框,指尖攥得发白,才没倒下去。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得像块铁,几乎要从手里滑下去。

“这……这从哪儿来的?”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木头,每一个字都透着颤。

“不、不知道……就塞在门缝里,我回来的时候就有了……”沈木棉摇着头,眼泪“唰”地掉下来,砸在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扑过去抓住念乔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带着哭腔:“念乔,烧了它!忘了它!这都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搅局,想害我们……”

娘的反应太激动了,近乎崩溃,反而让念乔心里的疑团更重——要是真的胡说八道,娘不会这么怕。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却在拼命瞒着,拼命否认。

就在这时,农场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滋啦”的电流声过后,传来马金花尖利的声音:“全体职工注意!全体职工注意!立刻到礼堂集合!召开紧急批斗大会!不许迟到!”

那声音像根针,刺破了屋里的压抑。

念乔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乌云一样压下来——这匿名信,这批斗会,太巧了,巧得像早就安排好的局。

礼堂里的气氛,比冬天的河泡子还冷。

主席台上铺着块红布,马金花叉着腰站在上面,左脸的烫伤疤因为激动泛着酱红色,像块没愈合的伤口。

她今天格外亢奋,眼睛亮得吓人,扫过台下时,像要刮下一层皮。

那道疤,念乔听人说过——当年马金花的丈夫死于日军细菌战,她绝望之下打翻了煤油灯,想自焚,没烧死,却留下了这道疤。

从那以后,她看谁都像仇人,尤其是跟“日本”“汉奸”沾边的人。

马金花没像往常一样骂“封资修”,而是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同志们!我们要深挖洞!广积粮!不仅要挖明面上的牛鬼蛇神,更要挖那些藏在历史垃圾堆里的余毒!那些手上沾着人民鲜血的!”

她顿了顿,手里的铁皮喇叭“滋啦”响了一下。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在台下扫了一圈,最后牢牢钉在角落里的楚念乔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有些人,换了身衣服,混进咱们工人阶级的队伍,就以为能洗白自己的历史?就比如——当年勾结日寇,发国难财的周氏商行!”

“嗡”的一声,台下炸了锅。

周氏商行?

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过,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声音像一群嗡嗡的苍蝇。

可马金花的话,却像泼出去的油,一下点燃了人群的情绪:“他们周家的钱,每一个铜板都沾着抗日志士的血!沾着像咱们场某些同志的祖辈那样,被他们出卖、被日寇烧死的冤魂的血!”

她没提“沈家”,可“被出卖”“被烧死”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向楚念乔。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有同情,有鄙夷,还有看热闹的,像无数根针,扎在念乔身上。

念乔的脸瞬间白得像纸,嘴唇没了血色。

匿名信上的话,竟然被马金花在这么多人面前喊了出来,用这么恶毒的方式!

她猛地抬头看向台上的马金花——马金花的眼睛里,除了狂热的仇恨,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快意,像报了大仇似的。

念乔突然明白了:马金花不是在执行什么任务,她是在借刀杀人,用“革命”的名义,报自己的私仇!她恨周家,恨所有跟日军有牵连的人,而自己,成了她发泄仇恨的靶子。

“我们必须清算!”马金花挥舞着拳头,声音越来越高,“清算这些历史余毒!把这些阴沟里的臭虫扫进垃圾堆!谁要是包庇、同情,甚至跟这些余毒来往,就是背叛革命!”

她的话像毒液,在礼堂里弥漫开来。

楚念乔站在人群中,孤立无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在挤压她,让她喘不过气。匿名信的指控、马金花的嘶吼,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响,像一团乱麻。

她想起周暮生怀表里娘的照片,想起他缝在棉袄里的血簪,想起他救她时毫不犹豫的样子,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藏在冷静下的痛苦……那些画面,和信上的字、马金花的话,像两股力量,在她心里拉扯,把她撕得生疼。

信任,在这一刻碎得像摔在地上的镜片,捡都捡不起来。

巨大的混乱和背叛感像冰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才勉强没让自己抖出声来。

她不知道那封信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不知道周暮生到底是守护者,还是仇人之子。

她只知道,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把她牢牢罩住,网绳越收越紧,要把她和娘,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批斗会还在继续,口号声震耳欲聋,“打倒”“清算”的喊声此起彼伏。

可楚念乔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怀疑,和刺骨的寒意,像北大荒的冬天,漫长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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