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于压力,张队不得不亲自率人赶往乡下。
那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还没开到村子,警车在蜿蜒崎岖的黄土山路尽头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前方所谓的“路”,更像是被山洪冲刷出的沟壑。
碎石遍布,坡度陡峭,仅容一人勉强通过。
车轮陷在松软的泥土里,底盘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彻底动弹不得。
车轮在泥坑里空转,溅起浑浊的泥浆,却无法前进分毫。
张队推开车门,一脚踩进及踝的泥泞里。
他极目望去,前方所谓的“路”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山洪冲刷出的深沟、嶙峋的乱石和近乎垂直的陡坡。
一条若有若无的羊肠小道蜿蜒向上,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密林深处。
“全体下车!”
“到头了!这种地方,除非局里能给咱们调架直升机,否则就是履带拖拉机来了也得趴窝!”
“最后这段路,得靠老祖宗赏的这两条腿了!”
专案组的成员们陆续从车里钻出来,看着眼前这蛮荒般的景象,一个个脸色发苦。
他们穿着为城市追捕准备的制式皮鞋和西裤,在这原始的山路上显得格格不入且无比脆弱。
“张队,这……这真是人走的路吗?”
年轻警员小陈看着自己瞬间裹满泥浆的崭新皮鞋,声音里带着哭腔,“地图上不是显示有路吗?”
“地图上还有南海呢,你去走一个试试?”
张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烦躁地扯了扯汗湿的领带:
“导航和老乡指的路都没错,秋风的老家就在这山坳里最深处。准备走吧,都机灵点,注意安全!”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了痛苦的跋涉。
一开始还能勉强称之为“走”,很快就变成了“爬”。
皮鞋在湿滑的石头上根本抓不住地,不断有人滑倒,溅得满身泥水。
带刺的灌木丛无情地拉扯着他们的裤腿和衣袖,留下道道血痕。
沉重的喘息声、痛苦的呻吟声和偶尔的咒骂声取代了之前的交谈。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迷住了眼睛。
衬衫后背湿透,紧紧贴着皮肤,闷热难当。
“我……我不行了……”
一名体型微胖的警员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这比……比跑十公里武装越野……还他妈累……”
“少废话!保存体力!”
张队呵斥道,但他自己的腿肚子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抬头望向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山顶,第一次对“穷山恶水”这个词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
他简直无法想象,秋风那个看起来清瘦的少年,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足足连滚带爬了两个多小时,就在所有人都感觉体能即将耗尽,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静谧的小山村依偎在山坳里,几十户土坯或木石结构的房屋散落着,鸡犬相闻。
然而,与预想中的僻静不同。
村中央的空地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十几张简陋的木桌上杯盘狼藉,大盆的肉、整条的鱼、还有喝空了的酒坛子随处可见。
男女老少们脸上都带着酒足饭后的红晕和畅快的笑容,孩子们在桌椅间追逐打闹。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肉香、酒气和喜庆的味道。
张队等人一身污泥、衣衫褴褛、气喘吁吁地出现,与这热火朝天的宴席场面形成了极其滑稽而悲惨的对比。
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村民们都用一种好奇而略带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群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一位穿着汗衫、面色红润的老者(村长)端着旱烟袋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
“几位同志,这是……打哪儿来啊?遇上山洪了?”
张队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出示了证件,声音沙哑地问:
“老人家,您好。”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想向您打听个人。”
“请问,秋风是住在这个村吗?”
“秋风?”老村长一听,脸上的皱纹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声音洪亮,“哎呀!你们也是来找小风子的?”
“那小子现在可真是出息大发了!”
“在城里赚大钱啦!”
“哦?怎么说?”张队心里咯噔一下,和同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说,那小子把银行的ATM机都掏了,能不赚大钱吗?
“他今天上午刚回来!”老村长兴致勃勃,唾沫横飞:
“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户还钱!”
“当初老道师父走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帮衬了些,他这小子,愣是一笔笔全记在心里呢!”
“不光还了本金,每家还硬是多塞了好几百,说是利息和谢礼!”
他指着这热闹的场面:“瞧见没?这两头大肥猪,三只羊,还有这些酒,全是小风子出的钱!”
“说是在城里发了财,必须感谢乡亲们当年的恩情,非要摆这么大场面请全村!”
“这不,刚散席没多久,大家伙儿还高兴着呢!”
张队和所有警员听得目瞪口呆,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用抢来的钱……
还债……
还请客?
这操作……
简直是溜到了极点。
“那……秋风他人呢?”张队压下心头的翻腾,急忙追问。
“走啦!”老村长一挥手,说得干脆利落:“吃完席,说城里还有急事要办,屁股没坐热就又赶回去了。”
“走了?”张队的声音瞬间拔高,几乎破音:
“什么时候走的?”
“我们一路从山外进来,怎么没碰到他?”
“哈哈哈哈哈!”老村长和旁边几个围过来的村民都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同志,你们走的那是给外人、给牲口走的绕山老路,又远又难走!”
一个满身酒气的大叔拍着腿笑道,“小风子他哪用走那种路?他上山下山,走的是‘飞线’!”
“飞……飞线?”
“对啊!”大叔用手猛地一指远处那几乎垂直的、云雾缭绕的千米峭壁:
“看见那‘鹰见愁’没?”
“那才是近道!”
“那根本不是路,是老鹰飞的道!”
“也就小风子那孩子,得了老道真传,会那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抓着藤蔓岩石,嗖嗖几下就上去了。”
“眨眼功夫就翻过山梁没影了!”
“你们走山下那老路绕大弯,能碰上他才叫有鬼哩!”
轻功?
飞檐走壁?
张队和所有警员脑子里嗡嗡作响!
看守所打穿的墙壁、银行撕裂的ATM机……
那些非人的力量此刻有了更直观、更令人绝望的诠释!
他们累死累活爬了几个小时的山路,在人家眼里,居然是给牲口走的?
几个年轻警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泞、磨破了皮的双手和疼痛不堪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
再想想人家“嗖嗖”几下飞上千米峭壁的画面。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瞬间将他们淹没。
“同……同志,”老村长似乎想起什么,眯着眼好奇地问,“你们找小风子,是有什么好事啊?”
“是不是他在城里立了大功,你们来送锦旗的?”
同行的一位年轻警员刚想开口:“我们是来……”
张队猛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抢先一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件小案子,想找他了解一下情况,配合一下调查。”
“既然他不在,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谢谢您啊老人家。”
他绝不能在这里泄露案情。
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村民们对秋风那么好,万一打电话给他通风报信,岂不是列难办了?
告别了仍在欢庆的村民,张队一行人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和更加沉重的心情,沿着那“给牲口走”的老路开始返回。
气氛低迷到了极点。
来时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只剩下身心俱疲和彻底的挫败感。
“头儿……现在怎么办?”小陈有气无力地问,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张队沉着脸,刚想说话,口袋里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在这偏僻的山谷,普通手机毫无信号。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喂?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市局同事急促而带着极度荒谬感的声音:“张队!张队!他出现了!”
“谁啊?”
“秋风!他自己冒出来了!”
“什么?在哪儿?”张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就在咱们辖区派出所!大概一小时前,他大摇大摆走进来,走到接待台……”
“他自首了?”张队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不……不是……”同事的声音变得极其古怪,“他是来……来结账的。”
“结账?结什么账?”张队懵了。
“他说……说他昨天在派出所吃了二十五份盒饭,当时没钱,现在有钱了,就来把饭钱结了……一共二百五十块,用现金,整整齐齐放在台子上,一分不少……”
“……”张队握着电话,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吃了二十五份盒饭,然后越狱、抢劫、携巨款潜逃……
之后,还记得跑回派出所结清二百五十块的饭钱?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回路?
这简直是对他们警方最大的戏弄!
“那……他人呢?!”张队几乎是吼着问道,声音都变了调。
“新来的实习生小孙接待的……她根本不认识他,看他态度特别诚恳,就是来交个饭钱,也没多想,收了钱还跟他说了声谢谢……他就点点头,特别自然地转身走了……”
“等小孙后知后觉觉得这名字耳熟,再追出去的时候,人早没影了……”
“调了门口监控,他就那么溜溜达达走了,速度看起来也不快,可一拐弯就没……”
张队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旁边冰冷的岩石,艰难地开口:
“他……他从这深山老林回到市区……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
他们开着警车又徒步跋涉了多久?人家飞檐走壁已经跑了个来回,还顺便去了趟派出所?!
这轻功……
是瞬间移动吗?
电话那头同事沉默了一下,小声补充道:“……技术科比对了一下时间差……理论上……除非他会飞……否则……”
张队缓缓放下电话,看着眼前巍峨的、仿佛在嘲笑他的群山,又看看身边累得东倒西歪、如同残兵败将的同事们。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强烈的屈辱感席卷了他。
他动用大量警力、资源,兴师动众,被折腾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而对方,来去如风,视天堑如坦途。
甚至还抽空完成了“回馈乡里”和“结清饭钱”这两件在他看来似乎无比重要的大事。
这案子,还怎么查?
这脸,还能往哪儿搁?
“头儿?”小陈和其他警员都紧张地看着他骤然变得铁青的脸色。
张队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间清冽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空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收队!”
“马上回城!”
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暴怒。
就在他们艰难地爬回警车,刚刚发动引擎,还没来得及驶出这片让他们噩梦般的山路时,张队的电话又响了。
这一次,是看守所的王所长打来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哭腔和无比的惊恐:
“张……张队!”
“那个煞星……刚才……刚才来我这儿了!”
张队的心猛地一沉:“他去干什么?你又让他跑了?”
“他……他是来赔钱的!”王所长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拿了厚厚一沓现金,塞给我,说……说不好意思,昨天不小心弄坏了几面墙,这是赔偿……我……我哪敢要啊?!”
“啊?那你为什么不帮我留住他!摁住他啊!”张队气得对着电话怒吼。
“留住他?还摁住他?张队!我的亲哥!您饶了我吧!”王所长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恐惧:
“我又不是特战队员!”
“我只是个看犯人的啊!那墙什么样子您没看见吗?那是人能打出来的?”
“用坦克撞,主战坦克都要费好多劲吧?步兵战车,肯定撞不穿……”
“我上去拦他?万一他随手给我一下,像我打穿墙壁那样,在我身上也轰出个大洞来,我……我找谁说理去?我老婆孩子谁养啊?”
“这……”张队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怎么拦?
凭什么拦?
用血肉之躯去拦一辆人形坦克吗?
王所长的恐惧,赤裸裸而真实,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张队的怒火,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们追捕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
他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拥有非人力量、行为逻辑成谜、并且……
似乎还在努力遵守某种他自己认定的“道理”的……怪物。
警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沉默地行驶着,车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每个人都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色,心里翻腾着同一个念头: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怎么会有秋风这样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