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之下,马蹄声由急转缓。
沈泽身侧,一名面容精悍、眼如鹰隼的青年勒住马,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兴奋。
“沈爷,他们反应过来了!正在往北边跑!”
此人名叫刘飞,是沈泽从山匪中提拔起来的弓手队长,天生一双好眼力,百步之外能辨飞鸟。
“少爷!俺带几个人先冲上去,把他们的鸟头拧下来!”
邹虎满脸的虬须根根倒竖,手中那柄沉重的环首刀在残阳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在他看来,这五十骑官军,不过是送上门来的军功和装备!
“不必。”
沈泽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放缓马速,保持阵型。”
命令简短而清晰。
原本有些骚动的骑兵队伍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几乎是本能地收紧缰绳。
战马的奔跑化为稳健的踱步。
原本的冲锋阵型,化作了进可攻,退可守的防御姿态。
邹虎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立刻照做,只是那双豹眼,依旧死死地盯着山上那群正在仓皇逃窜的黑点。
沈泽没有再看那些逃兵,他一马当先,缓缓地沿着对方留下的痕迹,向着丘陵顶部行去。
邹虎紧随其后,同时向后方的弓手们打了个隐晦的手势。
十几名弓手立刻摘下长弓,引而不发。
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林木,警惕地护卫着队伍的两翼。
很快,他们便抵达了赵宇等人先前潜伏的地点。
这里一片狼藉,凌乱的马蹄印踩碎了半融的雪泥。
几株被踩断的灌木歪倒在地,显示出主人离去时的仓促与慌乱。
“沈爷,这里有脚印,很乱!”孙侯从马上跳下来,他那瘦小的身子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灵活。
“还有这个!”
他从一丛枯草下,捻起了一颗饱满的黄豆,献宝似的递到沈泽面前。
不等沈泽开口,邹虎已经凑了过来,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接过黄豆,放在鼻尖下猛地一嗅。
“哼,有马口水味儿!”
他将黄豆在指尖碾碎,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屑与凝重。
“娘的,这天寒地冻的,能用炒熟的黄豆喂马,金贵着呢!多半是官军里的精锐!”
寻常兵卒的战马,能吃上掺着麦麸的草料就算不错了。
用黄豆当零嘴,这待遇,非禁军主力不可!
周围的骑兵们闻言,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
官军!
这两个字,在这个时代,有时比匪寇更让人心惊胆战。
然而,这慌乱只是一瞬,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沈泽的背影上。
仿佛只要这个男人在这里,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们也敢跟着冲上去捅个窟窿!
沈泽没有理会那颗黄豆,他的目光,被一片不起眼的树叶吸引了。
他策马上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拂过那片枯黄的叶面。
指尖上,沾染上了一层细微的黑色沙砾。
凑到鼻尖,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钻入鼻腔。
火药!
沈泽的眉头,瞬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三眼铳!
能奢侈到用黄豆喂马,又能装备火器的精锐骑兵……
“是官军。”
沈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重新跨上马背,目光深沉地望向赵宇等人逃离的方向。
匪过如梳,兵过如筛。
这个世道,匪寇劫掠,好歹还会留下些许根苗。
而某些官军过境,为了杀良冒功、为了搜刮钱粮,那可是连地皮都要刮下三尺的!
“官……官军?”孙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爷,会不会是那个贺人龙的兵?”
贺人龙!
听到这个名字,就连邹虎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将,脸色都微微一变。
孙侯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
“俺之前在阳州城里听人说起过,那贺人龙凶残得不像是人!”
“前阵子,有个村子被北边的流寇洗过一遍。”
“他带兵过去,不剿匪,反倒把全村剩下的活口都给杀了,割了那些村民的头,说是流寇的人头,拿去潼关领赏!”
官军本就烂到了根子里,而贺人龙,更是烂泥里最臭最毒的那一块!
偏偏他麾下的兵,是如今潼关左近,唯一还具备野战能力的官军!
沈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摆了摆手,声音冷硬如铁。
“官军出现的事,先不要告诉堡里的乡民,免得引起恐慌。”
“是!”邹虎、孙侯等人齐声应道。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沈泽一夹马腹,调转马头,朝着山下的邬堡缓缓行去。
寒风吹动着他头盔上的红缨,那抹鲜红,在这片灰败的旷野上,显得格外刺眼。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本以为接下来最大的麻烦,会是那流寇杨承祖背后的大头目罗汝才。
却没想到,罗汝才的报复还没来,朝廷的官军,却先一步找上了门!
山风如刀,刮过每个人的铁甲,发出呜呜的悲鸣。
沈泽一行人策马下山。
那股在山顶发现官军踪迹后,凝结的肃杀之气,此刻已内敛于心。
十几骑铁甲,在昏黄的天幕下,如一条蜿蜒的黑色蛟龙,碾过枯草覆盖的大地。
沿途,那些正在野地里挖掘最后一点野菜充饥的乡民们,远远望见这支队伍。
先是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待看清为首那人是沈泽时,眼中瞬间爆发出炙热的光芒。
“是沈爷!沈爷回来了!”
“沈爷威武!!”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紧接着,欢呼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他们直起酸痛的腰杆,挥舞着沾满泥土的手,用最质朴嘶哑的嗓音,宣泄着他们全部的敬畏与希望。
沈泽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他深知,这份威武背后,是刀口舔血的凶险,是步步为营的算计。
而这些乡民的希望,如今已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越靠近邬堡,喧嚣声便越发清晰。
邬堡大门前,竟是乱作一团。
十几个穿着皂隶服饰的衙役,手持水火棍,正与守门的乡勇们推推搡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