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乡邬堡。
天穹之上,铅云翻滚,混沌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
远处,几道黑色的烟柱如张牙舞爪的恶龙,直刺苍穹。
那是驻扎在堡外的数百民兵正在烧火造饭,升腾的烟火气,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活气。
“主公!”
邹虎自墙垛后走来,他那门板似的魁梧身躯,几乎将身后的风雪都挡了个干净。
他瓮声瓮气地禀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堡外方圆五里,皆已清空。所有民居都已拆除,能用的木料、砖石尽数搬入堡内。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坚壁清野!
沈泽立于角楼之上,身形笔挺如枪,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片焦土。
他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言语。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他转身步入角楼内,与外界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矮瘦的孙候正带着几名识字的乡勇,围着一张简陋的沙盘比比划划,嗓子已经喊得有些沙哑。
“外围的拆除,明日午时前必能完成!所有拆下的木料,一部分送去仓库,另一部分,按主公的图纸,打造成滚木和擂石的支架!”
孙候见到沈泽,连忙躬身行礼,眼中满是敬畏。
沈泽的目光掠过沙盘,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每一处防御工事的进度。
这是他一手策划的,将整个安平乡变成一座刺猬般的堡垒。
同时,也断绝了杨承祖就地补给的任何可能!
他知道,杨承祖的大军缺粮,缺得厉害!
一个饥肠辘轆的敌人,远比一个吃饱喝足的敌人要好对付。
“不够快。”
沈泽的声音让整个角楼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的目光落在孙候身上,眼神锐利如鹰。
“今夜子时之前,我要看到邬堡之外,再无一栋完整的房屋,再无一粒可食之粟!”
什么?!
孙候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诧!
连夜赶工?
这天寒地冻的,弟兄们已经疲惫不堪,这……
可当他的视线与沈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对上时,所有的疑问和迟疑瞬间被冰封。
那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心头一凛,猛地低下头,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属下……遵命!”
翌日,晨。
天,又开始飘雪。
细碎的雪花,如盐末般洒下,给焦黑的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缟。
“悉悉索索……”
一阵细微而又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仿佛无数只冬眠的虫豸,正从地底爬出。
墙垛上,负责警戒的民兵们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来了!
沈泽一袭黑衣,背负长弓,身后跟着铁塔般的邹虎和精悍的刘飞,早已如雕塑般伫立在墙头。
他的目光,穿透风雪,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视线之内,黑压压的人潮如蚁群般蠕动着,朝着邬堡的方向缓缓而来。
那不是军队,是流民!
数以万计的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汇聚成一股洪流。
突然,一阵凄厉的鞭响撕裂了空气!
“啪!”
数十名骑着劣马的流寇老卒从人潮后方冲出。
他们挥舞着皮鞭,狠狠抽打在那些行动迟缓的流民身上。
“都他娘的给老子往前走!磨蹭什么!想死吗?!”
“快!冲上去!冲开那座堡子,就有吃的了!”
“哇——”
人群中,一个男人扑倒在一具早已冻得僵硬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婆娘!我的婆娘啊!”
那尸体,正是他昨夜活活冻死的妻子!
可他的悲哭,换来的只是一记更狠的马鞭,背上瞬间皮开肉绽!
如此人间惨剧,让邬堡墙上的民兵们心头巨震。
他们中的许多人,不久前也曾是流民,若非遇到沈泽,下场恐怕与墙外那些人一般无二。
“这……这帮畜生……”
“太惨了……”
同情与不忍,如同藤蔓般在他们心中滋生。
一些人甚至不自觉地垂下了手中的武器。
“咳!”
一声极轻的咳嗽,在众人身后响起。
是孙候!
民兵们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转过头。
他们看到的,是主公沈泽的背影。
他依旧站在那里,目光直视前方,如山般岿然不动,仿佛墙外那数万人的生死悲哭,都与他无关。
他脸上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肃杀的冰冷!
那如炬的目光,那沉凝如铁的气势,瞬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的不忍与骚动。
他们猛然惊醒!
这是战场!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对身后家人的不负责任!
“哗啦!”
人群慌乱一瞬,随后迅速恢复了秩序。
刀枪重新举起,弓箭再次上弦,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变得坚定而冷酷。
沈泽背着手,沿着邬墙缓缓走了一圈。
他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脚步,龙行虎步,沉稳有力。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守军的心上,将他们最后的一丝动摇也踩得粉碎。
当他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时,整座邬堡的士气,已然拧成了一股绳!
“主公,贼人要攻了。”孙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
墙外,那些老卒已经开始给前排的流民分发武器。
生锈的菜刀、削尖的木棍、残破的锄头……
杨承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要用这数万流民的性命,来消耗邬堡的箭矢和滚木,来填平堡外的壕沟!
流民大军的后方,一座小小的土坡上。
杨承祖的脸色已然铁青如猪肝!
他攥着马缰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攻心为上!
驱使流民攻城,本是他一箭双雕的毒计!
一来消耗邬堡守军的箭矢体力。
二来,便是要用这人间惨剧,来彻底击溃那些泥腿子的心防!
一旦他们心软,手里的刀就会变钝,弓就会拉不滿!
可他算错了一步,或者说,他算错了一个人!
沈泽!
那个男人,仅仅是在墙头走了一圈!
一句话都没说!
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就那么一圈,便将那些乡勇濒临崩溃的军心,重新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固,更加冰冷!
这怎么可能?!
一股无名邪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在这种无声的交锋中,他杨承祖,竟是先输了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