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点刚过，鑫源矿业的老总李富贵就准时出现在了县委办综合科的门口。
他今天穿了一身略显紧绷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脸上堆满了谦恭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与平日里在县里呼风唤雨的企业家形象判若两人。
“萧科长，您好您好！没打扰您工作吧？”李富贵微微弓着腰，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
萧遥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客气地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李总很准时。请稍等一下，我处理完手头这份文件。”
他没有立刻请李富贵进去，而是让其先在办公区旁边的椅子上坐等。这个细微的举动，既保持了距离，也彰显了主导权。
萧遥不急不慢地将一份文件的最后几行字看完，签上名字，放入待递交的文件筐，然后才起身，对李富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总，这边请吧。小会议室现在空着，我们到那里谈，不影响其他同事工作。”
细节决定成败。在开放办公区谈话不合适，直接领进自己狭小的办公室更不合适，容易留下私相授受的口实。而使用公共的小会议室，门开着，既显得坦荡，也符合程序。
李富贵连声应着，小心翼翼地跟在萧遥身后，走进了那间小型会议室。
落座后，李富贵立刻开始大倒苦水，从企业的创业艰难，讲到对县里税收和就业的贡献，再讲到这次市里检查如何“吹毛求疵”，如何“不近人情”，滔滔不绝地讲了二十多分钟，说得口干舌燥。
萧遥始终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表情平静，既不附和，也不反驳，让人摸不清他的态度。
李富贵喝了一口自己带来的矿泉水，观察着萧遥的神色，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他话锋一转，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萧科长，我知道您是个有本事的人，在领导面前说得上话。您看我们企业这个情况，实在是等不起了……只要您能帮我们美言几句，让市里高抬贵手，让我们尽快复产，我李富贵绝对不是不懂事的人……”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将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往萧遥那边轻轻推了推，包口微微敞开，里面露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沓沓粉红色的百元大钞，看上去至少有十万以上。
“李总，你这是什么意思？”萧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压，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李富贵。
李富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混迹商场多年，见过各种官员，有笑纳的，有半推半就的，有暗示加码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拥有如此慑人气势的。那眼神里的冰冷和警告，让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立刻万劫不复。
“对不起！对不起萧科长！”李富贵手忙脚乱地把公文包拽了回来，拉紧拉链，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糊涂了！我猪油蒙了心！您别误会！我就是……就是急昏头了，绝没有别的意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萧遥冷冷地看了他几秒钟，直到李富贵额头冒汗，坐立不安，才缓缓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李总，企业的困难，要通过正常渠道和合法方式解决。县委县政府欢迎企业反映实际问题，也会依法依规进行研究。但有些心思，最好不要动，有些红线，绝对不能碰。明白吗？”
“明白！明白！萧科长教训的是！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李富贵连连点头，如同小学生挨训一般，心里那点侥幸和试探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畏和后怕。
“好了，”萧遥站起身，“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按程序，将企业面临的实际困难，作为信息线索，向相关领导汇报。至于如何决策，是领导的事情。你先回去，抓紧时间按要求进行整改，态度要端正。”
“是是是！我们一定认真整改！谢谢萧科长！谢谢您！”李富贵如蒙大赦，擦着汗，几乎是弓着腰退出了小会议室。
送走李富贵，萧遥回到座位，面色如常。刚才的那一幕，仿佛从未发生。但他知道，经过这番敲打，这个李富贵以后在他面前，绝不敢再耍任何小花招。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县委书记办公室里的凌薇，接到了一个来自市里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市委周书记”。
凌薇接起电话，语气虽然依旧保持了下属对上级的尊敬，但明显比对其他市领导要随意一些：“周伯伯，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含笑的中年男声：“小薇啊，没打扰你工作吧？怎么样，在云川还适应吗？下面情况复杂，工作开展起来有没有难度？”
“谢谢周伯伯关心，都还好，还能应付。”凌薇笑了笑。这位周伯伯，周瑞明，是她现在所处的清源市的市委书记，也是她父亲凌保国一手提拔起来的绝对心腹。当前江东省十一个地市的市委书记，几乎都是在凌保国上任省委书记这三年内，逐步调整到位的老部下或认可他理念的干部。可以说，凌保国对江东省的掌控力，正在日益巩固。
“那就好。有什么困难，直接跟周伯伯说，市里一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周瑞明语气亲切，随即话锋一转，“听说……你个人问题最近有进展了？和一个叫萧遥的年轻人？”
凌薇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事果然传得很快。她也不扭捏，大方承认：“是的，周伯伯。我们打算结婚了。”
“好事啊！老爷子知道了吗？”周瑞明问的是凌保国。
“前几天带他回家见了爸妈，我爸没反对。”凌薇语气里带着一丝甜蜜。
“那就好，那就好。老爷子的眼光我是信的过的。”周瑞明笑着表示祝贺，但紧接着，语气稍稍严肃了一些，“小薇啊，周伯伯多句嘴。你身份特殊，年纪又轻，现在又是一地主官，无数双眼睛盯着。个人问题虽然是私事，但也难免会被人放在放大镜下看。这个萧遥同志，我了解了一下，出身是清白，但毕竟……背景简单了些。你们相处，尤其是工作上的关联，一定要把握好分寸，注意影响，千万不要授人以柄，落下口实。有些事情，让下面的人按程序去办就好，你自己不要直接插手，明白吗？”
这是长辈兼上级的真诚提醒和关爱。凌薇自然听得懂，她虽然沉浸在爱情中，但政治智慧并不缺：“谢谢周伯伯提醒，我明白的，您放心，我有分寸。”
“好，你有数就行。到时候办喜酒，可别忘了通知周伯伯。”
“一定！”
挂了电话，凌薇想了想周瑞明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她确实需要更加注意影响。
下午，萧遥抱着一摞需要签批的文件，走进了凌薇的办公室。
他一丝不苟地汇报着工作，将文件分门别类放好。就在汇报即将结束时，他仿佛不经意地提到：“书记，今天上午鑫源矿业的李总按程序来反映情况，我看他确实很焦急，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很大，也影响到县里的税收和就业稳定。他主要反映的是，市里检查组提出的某些整改标准，相对于我们县的实际条件和行业现状，可能有些超前，一刀切下来，企业短期内确实难以达到，是否可以考虑给予一定的缓冲期，或者分期分批达标？”
他语速平稳，完全是从工作角度出发，客观转述企业困难，并提出一个看似中肯的建议，没有丝毫个人倾向，更没有提及李富贵任何私下里的行为和话语。
凌薇听着，秀眉微蹙。鑫源矿业的事情她当然知道，王县长之前也来含糊地提过，但语焉不详，更多是抱怨市里管得太宽。而萧遥此刻的汇报，则显得更具条理和针对性。
她拿起内线电话，直接拨给了县环保局局长和安监局局长，言简意赅：“鑫源矿业停产整顿的情况，你们详细了解一下企业面临的具体技术难题和现实困难，评估一下分级、分期整改的可能性有多大，既要确保生产安全、环保达标，也要考虑县里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明天上午我要看到你们的联合报告和建议。”
她并没有直接下命令，而是要求主管部门进行专业评估，提出建议。这完全符合程序，谁也挑不出毛病。但以她的权威，亲自过问并限时要求报告，本身就已经传递了强大的信号。
萧遥垂手站在一旁，看着凌薇雷厉风行地处理问题，心中那片冰冷的野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
这就是权力带来的甘甜吗？不需要自己声嘶力竭，不需要卑躬屈膝，只是巧妙地、不着痕迹地传递一个信息，就能调动资源，影响决策，甚至决定一个企业的生死存亡。
这种感觉，让他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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