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言官的脸,已经不是猪肝色那么简单了。
血气上涌,先是涨红,再由红转紫,最后化作一片毫无血色的灰白。他双腿发软,官帽下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破风箱的声响,恨不能当场昏死过去。
吏部尚书张彩,垂在官袍下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陷掌心,刺骨的痛感却无法压下他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一阵滚烫,一阵冰凉。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陈玄负隅顽抗,或是巧言令色,甚至是被当场搜出罪证,身败名裂。
唯独没有想过,这雷霆万钧的第一击,竟会砸在自己人脸上,砸出如此一个惊天动地的乌龙!
一道冰冷的视线,利箭般刺了过来。
朱厚照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那一个眼神,就让张彩浑身血液都冻结了。
皇帝的怒火,已经无需言表。
空气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尴尬即将凝固成冰的时刻,一个谄媚而又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陛下……”
刘瑾躬着身子,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他抬起手,用手指着不远处一条黑不见底的死胡同。
那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奴才……奴才方才又遣人仔细打听了一遍,那……那里,兴许才是陈镇抚使真正的居所。”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投了过去。
那是一条巷子。
一条被两边高墙挤压得只剩下一线天光的窄巷,地面是经年累月踩踏出来的烂泥,混杂着黑臭的积水,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腐烂气息。
墙根处,墨绿的青苔疯长,阴湿滑腻。
这地方……是人住的?
这念头,在所有养尊处优的官员脑中同时冒了出来。
朱厚照面无表情,率先迈开了步子。
龙靴踩进泥泞,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嗤”声,污水溅上了明黄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
百官们面面相觑,也只能硬着头皮,提着袍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他们心中的那份将信将疑,随着每一步的深入,都在被眼前的景象无情地粉碎。
胡同的尽头,一座小院的轮廓在昏暗中浮现。
与其说是院,不如说是一圈摇摇欲坠的土墙。墙皮早已成片成片地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黄土坯子,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坍塌,化作一捧尘土。
那扇院门,更是让人不忍直视。
木料早已朽烂,只剩下半边孤零零地挂在那里,被风一吹,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这幅景象,与方才那座雕梁画栋、五进五出的气派宅院,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上。
一个是天上宫阙,一个是地下泥潭。
朱厚照停下脚步,站在那扇破门前,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身后的百官,只是抬手,轻轻一推。
门,开了。
下一刻,院内的景象,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僵在了原地。
呼吸,停滞了。
院子里,根本没有路。
一人多高的杂草野蛮地侵占了每一寸土地,将整个院子变成了一片荒芜的草场。
一口水井的井口,被厚重的青苔彻底封死,旁边胡乱堆着几根已经看不出原貌的烂木头。
视线穿过草丛,落在正对着院门的三间正房上。
那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棚子。
屋顶的瓦片稀稀拉拉,缺口处露出黑洞洞的房梁。窗户上没有纸,糊着的是几张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旧报纸,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黄变脆。
一阵微风吹过,那些“窗纸”便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亡魂的哀鸣。
这……
这是朝廷钦命的五品锦衣卫镇抚使的府邸?
这分明连京城郊外最贫苦的流民窝棚都不如!
朱厚照缓缓走进院子中央,站在那片荒草之中。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破败的屋子,看着那被青苔封死的井口。
心中的怒火、尴尬、怀疑……所有翻腾的情绪,在这一刻,被一股更为强大、更为汹涌的力量瞬间冲垮、淹没。
那是一种混杂着无以复加的惊愕、以及锥心刺骨的震撼与动容。
他不敢相信。
他无法相信!
这就是他力排众议,一手提拔起来的锦衣卫镇抚使?
这就是他寄予厚望,要用来整肃朝纲、监察天下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就是他的鹰犬?
他就住在这种……
这种连猪圈都不如的地方?!
朱厚照的嘴唇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后的百官,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再敢交头接耳,没有人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眼前这颠覆了他们认知的一幕,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副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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