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完毕，暖阁内那因封赏而带来的融洽氛围，尚未完全消散。
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御赐佳酿的醇香。
然而，当陈玄将那尊沉甸甸的黄金佛像，以及那本散发着陈腐与罪恶气息的账本，一一呈放在皇帝面前的地面上时，那最后一丝暖意也随之被驱散殆尽。
暖阁的门窗早已紧闭，烛火摇曳，将君臣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拉长，扭曲。
朱厚照重新坐正了身体，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年轻的面容多了一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威严。他示意陈玄开始。
“陛下，普渡寺一案，微臣已查清。”
陈玄的声音响起，平直，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他开始叙述。
从普渡寺如何以广施米粮、救济贫苦的慈悲面目示人，一步步成为京城百姓口中的活菩萨。
再到他们如何利用这份信任，暗中接触那些因贫病交加、走投无路的父母，用虚假的承诺与重金，诓骗他们“寄养”自己的孩子。
朱厚照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然而，当陈玄讲到，这些被诓骗来的孩童，会被普渡寺的僧人根据年龄、相貌、根骨进行分拣，如同挑选牲口一般打上不同的标记时，那规律的敲击声，停了。
暖阁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陈玄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继续。
“……姿容上乘者，会被卖往江南的瘦马坊，或是直接送入某些达官显贵的内宅，充作玩物。”
“根骨奇佳者，则会被卖给一些邪派武林人士，用以修炼邪功。”
“更有甚者……”
陈玄的语速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到了朱厚照那张正在失去血色的脸。
年轻的帝王，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陈玄将目光重新投向地面，声音依旧平稳。
“……会被卖给一些有龙阳之好，或有特殊虐杀癖好的权贵，下场凄惨，无一活口。”
他讲得越是平淡，其中蕴含的罪恶就越是触目惊心。
那不再是冰冷的案卷陈词，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被吞噬、被碾碎。
整个暖阁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坠入了冰窖。
朱厚照的呼吸，开始变得不再平稳。
他的胸膛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起伏着，鼻翼翕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嘶嘶声，仿佛有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
他那张原本还带着少年气的俊朗面容，此刻已经一片铁青。
陈玄知道，皇帝的怒火正在积蓄，即将抵达一个无可挽回的临界点。
但他没有停。
他必须让这位年轻的天子，最直观、最深刻地认识到，在他治下的朗朗乾坤之中，究竟隐藏着何等肮脏、何等腐烂的脓疮。
“微臣带人冲入普渡寺后山暗室之时，在最底层，发现了上百个精铁打造的笼子。”
“每一个笼子里，都关着三到五名孩童。”
“他们衣不蔽体，神情麻木，如同等待被宰杀贩卖的牲畜。”
当“牲畜”这两个字从陈玄口中吐出时，朱厚照体内的最后一根弦，终于被彻底拨断！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暖阁内轰然炸开！
朱厚照猛地从龙椅上弹射而起，他眼中布满了暴怒的血丝，抬起穿着云龙纹黑靴的右脚，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了身前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雕琢而成的御案之上！
沉重无比的御案，竟被他一脚踹得向后翻倒！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名贵的狼毫御笔、端砚、以及刚刚才饮用过的茶杯，在一瞬间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掀飞，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与漆黑的墨汁混杂在一起，在光亮的地砖上肆意流淌，一片狼藉。
“无法无天！”
朱厚照胸口剧烈地起伏，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简直是无法无天！”
年轻的帝王，此刻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主，而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在这片狼藉之中来回踱步，龙袍的衣角因他急促的动作而剧烈翻飞，每一步都仿佛要将脚下的地砖踏碎。
“在朕的京城！在朕的天子脚下！”
他的咆哮声，带着一丝因极致愤怒而产生的颤抖，回荡在暖阁的梁柱之间。
“竟敢有此等藏污纳垢、丧尽天良之地！”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赤红眼瞳，死死地锁定了肃然而立的陈玄。
那眼神，不再有半分君主的温和，只剩下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滔天杀意。
“一个披着袈裟的妖僧！一群吃斋念佛的畜生！”
“简直不将朕，不将我大明律法，放在眼里！”
这股风暴般的怒火，让侍立在角落的几名太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筛糠般地瘫软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朱厚照的目光如刀，直刺陈玄。
“陈玄！”
他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寒意。
陈玄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的头颅深深低下，声音却穿透了这满室的狂怒，清晰无比。
“微臣在！”
“给朕查！”
朱厚照抬起手，用颤抖的手指，指向地面上那本记录着无穷罪恶的账本。
“按着这本账本，给朕一个一个地查！”
“无论它涉及到谁！”
“无论他官居何位，背后站着的是谁！”
“给朕统统抓起来！”
帝王的命令，化作最锋利的刀剑，斩碎了所有的规则与顾忌。
他向前踏出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玄，每一个字都淬满了剧毒与冰霜。
“凡是与这‘鬼市’有牵连者，一律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那双赤红的眸子里，翻涌着血色的漩涡。
“朕，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帝王一怒，血染京都！
陈玄能够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此刻是真的动了滔天的杀意。这不再是帝王心术的权衡，而是源于人性最本源的、对邪恶的极致憎恨。
他所要的，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不留任何余地的血腥清洗。
而自己，就是皇帝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屠刀。
陈玄俯下身，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最重的大礼。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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