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座椅上,那个被推到触手可及之处的巨大卡比杯。粉色的卡比图案在水痕和光线折射下显得有些变形,像一个无声的、不会说话的陪伴。贺云澈缓缓、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那只沾着机油黑污的手,用尽可能干净的指腹,轻轻蹭掉了杯盖上沾着的一点点深色液体水渍。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胸腔深处那条被暂时麻痹的疼痛巨兽,此刻似乎也蛰伏得更深了些。他重新抬起眼。目光却像是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投向了挡风玻璃外那片被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巨大而冷漠的、不属于他的陌生街道。身体残留着疼痛的余温,鼻尖萦绕着清冽的草酸气息和艾蔻身上那极淡的柑橘香。
出租车在陌生的街道拐了个弯,驶向一片光色更亮堂、广告牌更密集的区域。车内的破音响情歌终于歇菜,一个高亢亢奋的促销广告如同开闸泄洪般倾泻而出,夸张的音调填充了狭窄空间里的最后一点寂静。贺云澈的视线无意识地追随着窗外一个巨大的、亮着刺眼白光的圆形诊所灯箱。
“哎,师傅,”艾蔻的声音在聒噪广告背景音里清晰响起,指了下窗外那个诊所灯箱,“路边停车就行。”
车辆靠边停稳。贺云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推开车门,左脚刚踏上人行道冰冷的地砖——
“等等!”
艾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贺云澈动作顿住,扶着车门边缘回头。
只见艾蔻也下了车,利落地甩上车门。她没看贺云澈,也没递手机或者付钱——司机已经扫码搞定。她从自己夹克内侧一个小巧的斜挎包里飞快地摸出一个东西。动作流畅得没有半点犹豫和解释。就在贺云澈还保持着那个半开门的动作、愣神看着她的时刻——
“啪嗒!”
一个分量感十足、有着硬挺纸板外壳的小东西被精准地、不容拒绝地拍在了他靠着车门的左手臂衣袖上!拍的位置正好在糊满药膏、脏兮兮的袖口边缘!
贺云澈只觉得手臂被拍得一沉!愕然低头!
赫然是一个小小的、但硬挺得像个小号纸砖的崭新创可贴盒!外壳是医疗感的蓝白色印刷字体,透着一种干净的消毒水气息!
艾蔻拍完东西,人已经转过身去。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了一个垃圾。只有那扔过来的小蓝白盒子和残留的拍打力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拿去。”她的声音混着背后车水马龙的喧嚣传来,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把胳膊上那玩意儿给我弄干净点!”
“诊所看着比你这玩意儿靠谱点。”这句补充轻飘飘的,像在评价无关紧要的细节。
贺云澈的手指触碰到那个还带着艾蔻指尖余温的硬纸盒边缘。冰冷的温度下透着一丝暖意。塑料薄膜的包装摸起来光滑而干燥,完全没有他之前用的那种软塌发粘的不适感。盒子上印刷的小字清楚标注着无菌和防水材质。目光掠过旁边那个巨大的、装着咖啡豆的玻璃罐子,透过朦胧的茶色玻璃可以看见里面颗颗饱满的棕色豆粒,旁边还整齐放着一卷同样崭新、散发着干净消毒水味的白色绷带卷。
药油那种浓烈的、混杂着腥膻的草本气息似乎被这股干净的味道冲淡了不少。他那条糊满了诡异膏油的左臂,被灯光照亮,边缘黏连着的脏污纤维和墙灰在灯光下更加明显刺目。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胸口缓慢而沉重地翻涌开来。
他紧紧捏着那个创可贴盒子,指尖深陷进硬挺的纸板边缘。
艾蔻已经朝着诊所亮堂的玻璃门走去。贺云澈看着她的背影,那束在脑后的长发线条利落。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收紧了手指,将那小小的创可贴盒子攥进掌心。冰冷的纸盒棱角有些硌人。
诊所的玻璃门无声自动滑开,涌入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剂冰冷气味。他迈开步子,僵硬地跟了进去。灯光亮得有些刺眼。
“坐。”艾蔻拉过一张塑料凳,语气简洁。她没打算离开,直接在就诊台靠墙的候诊椅子上坐下,拿出了手机。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抬眼打量了一下贺云澈狼狈的胳膊和他糊满的诡异膏油,再瞥了一眼旁边杵着的艾蔻,推了下眼镜:“怎么弄的?多久了?”
“蒸汽……烫的。三小时左右。”贺云澈的声音有点涩。
医生皱了皱眉,招呼旁边的一个年轻护士:“小张,准备清洗。这是什么?”他指指那些膏药,语气带点嫌弃。
艾蔻靠在椅背上看着护士迅速拿来了消毒盆、生理盐水、镊子和棉球。贺云澈如同一个标本,被要求坐到清洗池边,伸出了那条惨不忍睹的胳膊。镊子尖夹着棉球蘸上生理盐水,小心翼翼地靠近黏连在皮肉边缘的褐色膏体和碳化破布屑……
生理盐水接触到那片被强蒸汽灼伤、又被糊了厚厚一层诡异药油的红肿创面时——
“嘶!”
那股冰冷刺骨夹带着盐分的强烈刺激感毫无缓冲地刺穿皮肤!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锥瞬间扎进了暴露在外的神经末梢!贺云澈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缩!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喉间的抽气声极其短促尖锐!他立刻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几乎将灰白的唇瓣咬出血丝!身体控制不住地绷成一张拉紧的弓!
“忍着点,”医生在旁边没多少温度地提醒,“这糊了脏东西得清理干净,不然发炎感染更麻烦。你女朋友也是为了你好。”他目光还顺带扫了一眼艾蔻方向。
艾蔻坐在椅子上,翻着手机的动作丝毫没停顿,仿佛护士镊子下那片血肉模糊和自己毫无关系。只是在医生那句“女朋友”飘过来的时候,极其轻微、几乎不可察地撇了下嘴角,目光像是被劣质屏幕闪到了般稍稍离开屏幕半寸,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扎回那方寸蓝光里去。
贺云澈被她这无动于衷的姿态和那句“女朋友”炸得整个人僵了一瞬,咬破的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的腥甜。他僵硬地点点头,从喉咙里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干瘪的“嗯”字。疼痛像烈火一样舔舐着神经,每一次盐水棉球的擦拭都带来新一轮酷刑。他只能尽力稳住呼吸,视线死死钉在墙壁上一块不知年月的消毒指南宣传画上,强迫自己去辨认那上面的小字。
护士动作专业却也足够慢。温盐水缓慢冲洗,镊子小心剥离那些黏连得死紧的布屑和凝成块的药膏……时间一分一秒像被拉长的粘稠糖浆。
当那片被折腾得发白、边缘渗着透明组织液,中心起了一层薄水泡的创面终于彻底暴露在刺眼的冷光灯下时,贺云澈后背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医生审视着那彻底露出真容的伤口,眉头皱得更紧:“二度烫伤,面积不小。你怎么搞的涂这玩意儿?像是自找麻烦!”
“我爸……土方子。”贺云澈的声音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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