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林雪低声说,声音依旧清冷,却比昨夜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答,只是咬牙往前走。
身后,王东背着一个黑色长条布袋,步履沉重。
林秀兰走在最后,一身素黑,手里拎着一只黄铜香炉。
我们进了厂子。
来到了祠堂面前。
一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矗立在巷子尽头,门楣上悬着一块褪色的牌匾,上书两个字——林祠。
这地方我来过无数次厂子,却从没靠近过这扇门。
林雪曾经警告过我:“满仓,这地方你别进。”
林雪掏出钥匙,铜锁“咔哒”一声打开,门轴“吱呀”作响,仿佛尘封十年的叹息。
门开的刹那,一股陈年的檀香混着潮湿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祠堂内光线幽暗,只有一缕晨光从高窗斜照进来,像一道审判的光束,落在正中央的灵位台上。
三排灵牌,整整齐齐,乌木为底,金字镌刻。
林承志,林家太祖,民国二十五年执刀立棍,镇老街东七巷。
林振山,林家二爷,一战断七刀,护厂七日,血染白布衫。
林雷,林家当家,虹桥话事人,庚子年殉道,死于围杀,年三十有七。
我一眼就认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正是林雪的父亲。
到了今天,偌大的家业就剩下一个破厂子,一切都压在了林雪这么一个女人身上。
不知为何。
我忽然理解了,林雪身上透着的那一股跟普通女大学生不一样的气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右臂的疼轻了些,心头却压上了一块千斤石。
林秀兰走到香炉前,将三支香插进炉中,火光一闪,青烟袅袅升起。
她双手合十,闭目低语:
“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林家危难之际,后辈雪儿,欲承父志,立棍老街。”
“另有外姓儿郎满仓,虽非血脉,却以命护厂,忠义可鉴。今携其入祠,叩请祖灵——允其共执话事,生死与共,荣辱同担。”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撞在四壁回荡。
林雪跪下,我也跟着跪下。
她没看我,只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
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而急促,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林秀兰从袖中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刀身不过三寸,却寒光逼人。
她先握住林雪的手,刀锋一划,一滴血珠滚落,滴在那块黑铁话事牌上。
轮到我。
她看着我:“林满仓,你可愿以血明誓,从此与林家同生共死,不背不弃?”
我抬头,目光穿过袅袅香烟,落在林雪的侧脸上。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雪地里突然开出一朵花。
我没有犹豫,伸出手。
刀锋划过,血珠涌出,滴落在话事牌上,与林雪的血交融,缓缓渗入铁牌的刻痕之中。
“林家荣,我荣。林家亡,我亡。”林秀兰先开口。
我与林雪齐声念誓,声音在祠堂中回荡,像是与百年前的先祖隔空应答。
林秀兰将话事牌高举过头,缓缓放在灵位前的供桌上。
然后,她转身,将我们两只流着血的手抓在一起,用力一握。
“从今往后,你们的命,就是一条命。”她声音低沉:“一人生,俱生。一人死,俱死。”
我的手被她紧紧握着,林雪的指尖冰凉,却因失血泛着淡淡的红晕。
她没挣开,我也没动。
我侧头看她。
她低着头,睫毛微微颤动,脸颊竟浮起一抹极淡的红,像是初雪覆上桃花。
我愣住了。
这是我认识林雪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羞涩。
那个平日冷若冰霜、走路带风的林雪,那个在混混围堵中都不眨一下眼的林雪,竟会脸红?
我心头一荡,却不敢多想。
“走吧。”林秀兰收回手,从供桌后取出一物。
那是一把不足三十厘的短刀,通体泛着幽蓝光泽,像是淬了寒水的青铁。
刀柄缠着暗红,末端坠着一枚铜铃,却哑然无声。
“这是‘蓝刀’。”林秀兰将刀递给我,声音肃然:“你林叔的佩刀,也是林家四代立刀子的护身刀,今天传到你身上,第五代立刀子。”
我伸手接过。
刀一入手,竟有种温热感,仿佛它认得我。
我缓缓抽出刀。
“铮——”
一声清鸣。
刀锋上,隐约有血纹流转,像是饮过无数人的恨与命。
我忽然笑了。
恐怕山里那些人。
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林满仓,有一天,也能成沪上滩一个帮派的立刀子。
——
正午时分,虹桥老二的宅子前。
那是一栋灰墙黑瓦的老洋房,门口蹲着两尊石狮,龇牙咧嘴,气势逼人。
门前停着三辆黑色轿车,车旁站着十几个穿黑背心的壮汉,臂上纹龙画虎,手按甩棍,目光凶狠。
他们显然已经收到风声。
王东走在最前面,猛地一脚踹开铁门,大声吼道:“林满仓!携蓝刀,登门挑战虹桥老二谭勇!”
声音如雷,震得整条街都静了下来。
街边小贩停下吆喝,行人驻足回头,窗户后探出一张张惊疑的脸。
我一步步走上台阶。
右臂依旧疼得发抖,可我走得极稳。
林雪跟在我左侧,一身黑衣,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眼神冷得像冰。
林秀兰站在我右后方,抱着香炉,像一尊护法神。
宅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门“哐”地一声被推开,一个光头壮汉走出,满脸横肉,胸口纹着一条青龙,正是谭勇的头号打手——“铁头蛟”。
他狞笑着看向我:“就你?右手废了还敢来?不怕死也他妈有个限度!”
我没答,只是缓缓抬头,将挂在腰间。
铁头蛟眯起眼,忽然脸色一变:“蓝……蓝刀?!”
他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那把刀早就该……”
“让谭勇出来。”我声音不大,却像刀锋刮过铁皮:“我给他一个机会——自己走出来,还是我进去?”
宅子深处,传来一声冷笑。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
一个高大如铁塔的男人走出大门,黑色唐装,肩宽臂长。
他站在台阶最高处,俯视着我,眼神像毒蛇盯住猎物。
“林满仓?”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拿的是死人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