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何家堂前,一黑袍女子从阴影中走出,斜倚着大树把玩刚摘的花草,一古稀老人面朝着春日暖阳,背对着黑袍女清洗棋子,几番下来,棋子终于恢复了原本颜色。
何老听闻黑袍女子提及齐皇室仍有后人,内心虽有波澜,面上却未有一丝涟漪,半信半疑地回了一声“哦?”
黑袍女子缓缓道来:“永元三年(501年)十二月丙寅旦,萧衍与王珍国狼狈为奸,里应外合攻陷建康,齐帝萧宝卷被宦官刺杀,尸首分离。步步生莲的美人潘玉儿本该随了大权在握的萧衍,然而萧衍多半是不想因此被百官诟病,忍痛将她赏赐给了军官田安,自己退而求其次占有了皇妃吴景晖。却不想,自己这般老谋深算却还是百密一疏,那吴景晖已怀齐朝龙种,却匿而不言,侍寝萧衍后七月诞子,恰为男婴!萧衍为其取名综,而此名恰为此子错综一生之谶。”
何老调侃道:“哈哈哈,七月产子虽不寻常,却也非绝无可能。然那萧衍伐竹沉木攻皇城,处心积虑篡皇位,精明如他岂会犯如此可笑至极的糊涂?”
黑袍女媚声笑道:“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争先恐后引颈受戮,他萧衍亦非圣人。不过,他比历代帝王都更为心狠,声色犬马他皆能浅尝辄止。萧衍称帝不久,便先舍了后宫三千佳丽,后舍了天子九五之尊,入庙出家念起了阿弥陀佛,一改往日的杀伐果断,不仅放过了这个齐室血脉,还将他视如己出。”
黑袍女如实说,何老却丝毫不信,摇了摇头,回忆着说道:“当年,齐帝萧宝卷死后帝号被褫夺,太子萧诵随后被罢黜贬为庶人,可萧衍却未对他有半点心慈手软。除了北逃的萧宝夤、聋哑的萧宝义,其余诸如萧宝融、萧宝攸、萧宝嵩、萧宝贞等这些齐室血脉,哪个活着看到他萧衍篡位登基?
这些皇室虽非萧衍同脉,却也同宗!萧衍谋朝篡位,是为不忠,残害宗亲,是为不孝,他这般连儒家忠孝皆不能守之人,仅凭佛家几句阿弥陀佛便能让他慈悲为怀?
虚伪如他,烧香念佛、诵经吃斋,老朽能信,但狠辣如他,会慈悲为怀,容许祸根长埋?老朽是断然不会相信的,这无非是他自导自演的又一场大戏罢了。”
黑袍女向前缓缓走上几步,一阵迷离的香味从何老身后随风扑来,若非何老定力尚可,再加年事已高,否则早已想入非非。黑袍女开口反驳道:“是真慈悲是假作戏,恐怕也只有佛祖才能分辨得来,小女子一介女流便不妄加评断。但何老,您也不可否认,天在变,朝在变,人也在变,你说萧衍一成不变,那是妄言。改朝之前,萧衍若不心狠手辣,不对齐室斩尽杀绝,如何能顺利登上皇位。而当改朝换代之后,他已集权在手,为何不能心存丁点慈悲,何况一味杀伐,如何对得起他‘皇帝菩萨’之称号。”
黑袍女说到此处,故意俯身贴近何老耳旁,轻声问道:“何老,您曾为太子少傅,乃儒家集大成者,孔孟之道为何?依小女子看来无非忠孝仁义礼智信,您说萧衍不守忠孝,扪心自问,您守得了几个?可您不还是对齐室忠心耿耿?那为何萧衍不能对齐室最后的血脉心慈手软?”
“守得了几个?哈哈哈哈。”何老清楚黑袍女所指乃自己家中**丑事,不禁脸露愧色,但以一笑带过,仍不为黑袍女所激,戏谑回道:“那依你所说,如今的萧衍岂不已是明君英主?梁已得民心,如何可复齐?现已治太平,何必再乱国?你又何必煞费苦心扰老朽清闲?戳老朽痛处?”
黑袍女躬身致歉道:“唉,是小女子无礼了,何老还请见谅。正如我之前所说,人皆善变,萧衍老来昏聩,佞佛庇亲,宠信奸臣,对门阀大族的横行霸道、对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梁国,早已是怨声载道。”
何老依旧不信,质疑道:“夫山岳崩颓,必有朽坏之隟。北朝魏国也不缺你这般审时度势之人,若真是如此,怎会迟迟不南下一统?”
黑袍女道:“何老谬赞,只是您有所不知,这些年来,魏国叛乱四起,政变频繁,如今已被权臣高欢和宇文泰一分为二。”
何老问道:“魏国如此动荡,梁却未能趁乱一统,莫非萧衍这老狐狸真如你所说般老来昏聩了?”
黑袍女回道:“正是,如今一梁昏聩、两魏混乱,吐谷浑虎视眈眈,柔然野心勃勃,秦、燕、赵、凉、汉(指成汉)等阴魂不散、蠢蠢欲动,天下鼎沸已是必然。我们建木教便是应天之召而入世,只为将这乱世拨乱反正。但至于复齐大业可行与否,您不妨先听听这齐室最后的血脉是否可堪大用,再行定夺。”
何老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推辞,也改变不了黑袍女,或者说她所提及的建木教的态度,于是说道:“你若诚心要老朽定夺,那且说来听听。老朽也很想知道,这萧综是何等出类拔萃,莫非可与太祖(指齐开国皇帝齐太祖高皇帝萧道成)比肩?才值得你们如此执迷!”
黑袍女再往前踏上两步背对何老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并不能,甚至不可与萧宝夤一比。那萧综在得知自己身世不久后,便步了萧宝夤后尘叛梁投魏,但尚未建树便因魏国内乱而英年早逝。”
何老猜测道:“既然萧综已死,萧宝夤绝后,那你所说齐之血脉也只能是萧综的子嗣了。”
黑袍女道:“何老不愧是何老!萧综有一子名直,生于梁,曾因萧综叛梁而被萧衍改姓为悖,受尽凌辱却未自弃,而后恢复家籍,封侯永新,卧薪尝胆至今,已有十二载,此子可复齐否?”
何老浅尝一口杯中热茶,将抿入口中的茶叶又吐回了茶杯,分析道:“此子颇有城府,可与萧衍却是云泥之别。若论功绩,萧衍不比吴王夫差,但论心眼,萧衍绝不会养虎为患。此子若不图作为,保命有余,若欲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稍有不慎,怕是再无缘见到萧衍的菩萨心肠。”
黑袍女回道:“何老所言甚是,萧直本在萧衍眼皮之下,难有作为,然天赐良机,其父萧综尸骨方从魏盗回,按照礼法,萧直需守丧三年,而这三年,足够他砥节砺行、脱胎换骨,也足够我们建木教纵横捭阖,养精蓄锐。”
何老道:“你们既已成竹在胸,那便放手一搏,干老朽何事?”
黑袍女魅声笑道:“何老,您莫要说笑,也莫要再装傻了,您不把孙、卢(指东晋末年发动天师道信徒起义的孙恩、卢循)的天师宝藏献出,我们要如何为齐室招兵买马?”
何老问道:“老朽虽年高,却不糊涂,你也莫再拐弯抹角,在此充愣。你们找老朽,无非是打算利用齐室血脉来骗取宝藏的所在!”
何老自以为已将黑袍女揭穿,可黑袍女却毫无心虚之姿,依旧媚声回道:“您为复齐赠建木宝藏,建木为天下万民助您复齐,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何老向来沉稳,因此黑袍女无论如何言语相激何老都不动声色,可此时黑袍女的不为所动,却反而使得何老胸中愤懑,何老提高嗓门反驳道:“你们建木如此能耐,根本无须执迷于齐室这点血脉,秦、汉、晋、宋、齐五汉,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哪个王室后人不可当你们师出有名的棋子?若成,皇帝不过是你们手中的傀儡,天下还是你们建木的天下。若不成,大不了将天下搅个鸡犬不宁,也不妨碍你们再布下一局!”
黑袍女一改戏谑之姿,正身揖礼道:“何老您确实高明,也难怪齐室会将翻身之资交予您保管。”
何老坚定地奉劝道:“你既然这般高看老朽,那便别不见黄河不死心,无论你使何手段,你都无法从老朽手里骗得宝藏。你也别指望从老朽家人口中套取宝藏下落,老朽从未将之告知。老朽已是行将就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也别指望能用我何家人的性命威胁于我,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却见,黑袍女未回一言,而是默默将黑袍兜帽拉下,露出半张容颜。黑袍女背阳而立,日光烘托下何老无法将其面容看清,也无法分辨闪着金光的头发是黑是黄,但一双碧目魅眼,和蛇纹面纱下高挺的鼻梁,足以让见多识广的何老将她身份一眼分辨而出,何老惊道:“你是!”
黑袍女不待何老揭穿,便抢言道:“正是!不过此时此刻,奴家只是建木教通门蛇心。”
“建木?”何老示意蛇心入座,抬手抚了抚两人之间的树桩茶几,“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取建木为教名,以绝、地、天、通为四门,聚南北之能人,以十二属相名之,贵教主是欲仿‘颛顼’,重整天地秩序么?”
何老仅凭自己言语中故意透露的“建木”“通”“蛇”这几字,便能将建木教的结构、宗旨推断个七七八八,世上还能让蛇心如此佩服的人也只有建木教主龙脑了,蛇心不禁夸赞道:“仅凭奴家只言片语,您便能将圣教几近看透彻,您之能为不逊于圣教主。”
“老朽可不敢当,贵教既能从北魏萧宝夤处探得宝藏线索,又能在南梁黄龙山上破解竹林迷阵,可见眼线遍布,更不乏奇人异士,但仅以此欲左右天下大势,未必能够。”
蛇心心下明了,何老起疑了,便是心动了,但欲说服他乖乖交出天师宝藏,关键有二,其一便是建木教的能力,是否支撑得起齐国复兴的宏图霸业,其二则是未来齐国国君人选,是否能让何老心服首肯。“看来奴家若不如实相告,您也不会甘愿将宝藏吐露。但奴家也有为难之处,还请何老见谅。”说着,蛇心起身提壶,为何老将茶满上,“请!”。
“呵呵,好一个反客为主,好一个茶满送人。”何老浅抿一口道:“请!”
见何老既已抱必死之心求证,蛇心这才娓娓道来,“正如您所言,圣教广纳南北能人,上至皇族高门之贵,下至流民奴仆之辈,三教翘楚、江湖高手,应有尽有。圣教主将众人分为绝、地、天、通四门,绝门为赶尽杀绝,有虎腹、犬牙、牛头、马面四门主;地门为俱收并蓄,有猴颈、鸡冠、猪尾三门主;通门为上通下达,有蛇心、鼠目、兔耳、羊皮四门主;天门为运筹帷幄,由圣教主龙脑直接统领。”
“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何聚散沙为磐石?”
“入圣教者,或为志,或为义,或为权,或为财,或为情,或为仇,或为求生,或为求道,圣教皆圆其所愿,其也任圣教驱使。”
“蛇心为何?”
“奴家汉姓为元。”
蛇心并未说具,但何老已心领神会,于是问道:“亡国后人何其多,萧齐如何服众?”
“我们建木确实是将可用的王室都删选了一遍,留有二姓,一汉一胡,一南一北,其一为齐,其二您无须知晓。”
“容老朽一猜,北魏拓跋?”
“非也。”
“前秦苻氏?”
“一猜未中,无需再问。何况,您本不必关心谁与齐争天下,而更应关心建木推谁为齐主,毕竟一统六合非能者莫属。”
“非是萧直?”
“萧直尚可算是,但仅为二选,一选为身负齐魏两室血脉的鱼鳞子!”
何老不敢置信又大喜过望地一字一字念叨:“鱼!鳞!子!”见到何老终于动容,蛇心面纱遮掩下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中也飘过一丝得意。
就在何老在与蛇心谈话间,何老曾刻意刁难,问及萧综可否与齐太祖一比,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便是在那时,蛇心已笃定齐太祖之雄姿足以使何老信服。蛇心本欲引许安泽入局,导一出君臣相认,天命所归,让何老心甘情愿献出天师宝藏,但歪打正着,引来吴楠,告知何老天下现状,让其心死,好让自己再行死灰复燃之策。自己与何老的一番讨价还价,无非是为了耗尽何老的耐心和得到何老的认可,而在此时此刻,何老已不只是动摇。
蛇心引《南齐书》之语道:“(齐)太祖姿表英异,龙颡钟声,鳞文遍体。而此子遍体布满鳞纹,与太祖无二,是为真龙之象,今日虽只外傅之年,但他日必为万乘之主。”说罢竟伏跪在何老跟前,恳求道:“何老,如今北朝已分崩,南朝将大乱,正是乱世,也正是时势,小女子恳请何老为齐室、为苍生,造英雄、平天下。”
何老看着跟前的这个“弱”女子,放下了最后的抵抗,长长叹了一声,也叹了自己漫长的一生,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何家,望了望屋后何乙、何丑的坟,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随后释怀说道:“罢了罢了,真也好,假也罢,老朽这一生对齐室虽无建树,但也已无愧于心。”俯身在跟前的蛇心耳边轻语数句,望着竹林外的天空,轻咳数声后缓缓闭上双目,捧着茶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