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皇帝批阅奏折时总有些心神不宁。
朱笔悬在半空,眼前却总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日御书房中的情形——
唐清羽抬手拔下发簪,青丝如瀑垂落,露出一张清丽却坚毅的脸。她跪在殿中,声音清亮,字字掷地有声,陈述案情的来龙去脉。
他素来以为女子多是柔弱顺从,惯于低眉避让。可这唐清羽,却截然不同。
她伏地陈词,不卑不亢,条理分明,竟无半分退缩之意。
宫中妃嫔,哪一个不是谨言慎行、曲意承欢,唯恐半分不慎触怒天颜?可她偏偏敢直言律法疏漏,甚至甘冒欺君之罪,也只为了求一个真相。
思及此,他心中莫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这日午后,皇帝忽然掷下朱笔,抬头对身旁侍立的王瑄道:“传唐清羽进宫,就说……朕让她来陪朕赏花。”
王瑄一愣,忙躬身低声回禀:“陛下,唐清羽身份低微,若以赏花之名召见,恐怕于礼不合,易惹朝野非议。”
皇帝眉峰微蹙,语气中透出几分不悦,“她如今负责协助睿王调查贵妃一案,朕传召她入宫询问案情,有何不可?赏花之名若是不妥,那就改作问案——传朕口谕,朕要亲自垂询贵妃一案后续进展。”
王瑄躬身应了声“是”,悄步退出殿外,随即唤来心腹小太监小碌子,命他速往唐家传旨。
此时唐清羽正凝神翻阅贵妃与吟霜的尸格记录,纤指划过纸面,目光沉凝。
两具尸身有一处异状极为相似:手臂、耳后与颈侧皆浮现不规则的黑斑,色泽深褐近墨,边缘模糊,分布散乱无章。
她指尖轻点记录,闭目回想当日勘验尸体时的触感——斑块处的肌肤略显粗粝,既没有溃烂也没有肿胀,绝非寻常皮肤病征或毒物腐蚀所致。
一个念头倏忽掠过她心头:小娥曾提到过吟霜生前,曾亲手调制墨发膏呈献给王瑄。
此物既然能染发,质地应该是浓黑黏腻。若长期接触,是否会渗入肌理,在皮肤上留下沉积?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墨发膏中中某些成分应该能透肤而入,长年累月下来形成诡谲斑痕。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取得墨发膏查验真伪!
正当她苦思如何能从王瑄手上拿到墨发膏之时,小碌子前来传陛下口谕:召她即刻入宫面圣。
唐清羽眸中一亮——正愁无从下手,眼下岂非天赐良机?
小碌子看她一身男装,低声补了一句:“陛下特意吩咐,请主事着女装入宫。”
唐清羽闻言微怔。虽心中有些疑惑,但圣意不可违,她便回房褪下青袍,换上女子服饰,青丝仍以那支白玉簪松松绾就。
整顿妥当推门而出时,小碌子仍在院中等候。抬眼见她这身装扮,小太监目光滞了一瞬,随即压低嗓音道:“唐仵作,进宫后……还请您万事谨慎。”
唐清羽脚步一顿,侧首看他:“公公这是何意?”
小碌子立即垂首,语气恭谨却隐带深意:“奴才多嘴,只是想着伴君如伴虎。唐仵作身份特殊,言行稍有不慎便易招祸端。奴才斗胆提醒,绝无他意。”
唐清羽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多谢公公提点。另外,上次在小娥房中,也多亏公公及时请来圣驾为我解围,一直没能正式道谢。”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小太监——眉目清秀,眼神却格外沉静,举止从容有度,谈吐亦是不俗,与寻常内侍截然不同。更令她在意的是,此人面容隐约透着几分熟悉,仿佛曾在何处见过,一时却难以想起。
经内侍通传,唐清羽缓步踏入御书房。
皇帝正执朱笔批阅奏章,见她进来便搁下了笔,眉宇间舒展了几分,似乎心情不错。
“唐清羽,案子可有什么新进展?”
皇帝抬眼望来,语气温和,眼底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今日的唐清羽确实与往日不同。一袭藕荷色对襟短襦外罩浅青纱衫,云鬓轻绾,只斜簪一支白玉兰银钗,素净却不失雅致,更衬得她清丽出尘。
她素日不施粉黛,今日却薄施脂粉:眉间轻扫淡金,朱唇微点胭脂,双颊晕开浅浅绯红,愈显得肌骨莹润,眸若秋水。
随着她款步上前,一缕清幽沉香自袖间逸出,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御书房中。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竟一时难以移开。
她趋近御案,声线柔婉如春风拂过:“回陛下,诸多线索正在逐一梳理,尚需些时日查证。”
说话间,她又近前一步,目光不经意掠过皇帝鬓角,忽然轻声讶异道:“圣上,您的鬓角……似乎添了几丝白发。”
话音刚落,她即刻意识到失言,忙掩唇垂首:“民女失仪了。陛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殚精竭虑,更该好生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微微一怔,下意识抬手触向鬓角,非但不恼,心底反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你果然心细如发,连这等细微之处都留意到了。”
“在臣心中,关乎圣上安康的,从来都不是小事。”
她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烛光摇曳中,她的面容愈发柔和,神情真挚动人。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这般熨帖的话语出自美人之口。皇帝听在耳中,果然极为受用,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他抬手轻抚鬓角,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说来惭愧,朕还未到而立之年,竟已早生华发。“
侍立一旁的王瑄冷眼旁观,心中警铃大作。他紧盯着唐清羽的一举一动,只觉得今日这个小仵作处处透着反常——平日里素面朝天、只谈案情的人,今日却精心妆扮,言语间更是刻意亲近圣驾。
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唐清羽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而面向王瑄,唇角漾开一抹浅笑:“日前听宫女小娥提及,吟霜生前曾亲手研制过一款墨发膏,不仅能令白发转黑,更能使发色乌黑亮泽,经久不褪。王公公年过五旬,却仍有一头墨发,想必正是得益于此膏。可惜吟霜已逝,这秘方也随之失传,实在令人惋惜。“
皇帝闻言神色微动:“若爱卿能复原此方,倒是一桩美事。朕日后也不必再为这几根白发烦忧了。“
唐清羽当即躬身行礼:“民女愿为陛下尽力一试。只是不知王公公可否割爱,赐予一些墨发膏供民女研究?“
皇帝立刻转向王瑄,语气不容置疑:“王瑄,去将墨发膏取来。“
王瑄面色微微一变,却也不敢违逆,只得低头应道:“奴才遵命。“
不过片刻功夫,他便捧来一只青瓷小盒。那盒子做工精致,盒盖密封得严严实实,表面光洁无字,小心翼翼地递到唐清羽手中。
唐清羽接过瓷盒,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