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寒风裹挟着沙砾，抽打在红星厂部办公室斑驳的玻璃窗上，发出细密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失败与荒诞的压抑气息。
秦风靠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里，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是昨天从戈壁滩带回来的，那个愤怒的牧民，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和蒙文混合写下的索赔单：
“骆驼三头炸伤惊吓损失费：人民币伍仟元整。?”
落款是一个模糊的手印，旁边还画了个简易的骆驼图案，旁边打了个大大的叉。
五千块。
在1984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尤其对于刚刚挂牌、资金链紧绷的红星公司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更让秦风窝火的是，这钱赔得…太憋屈！不是技术失败，是炸出了骆驼！
这算哪门子事故？
办公桌对面，老王愁眉苦脸地蹲在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秦技术员…这钱…咱赔不赔？那牧民…看着挺凶，说要是不赔，就…就赶着剩下的骆驼来厂门口静坐！”
秦风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索赔单又捏紧了几分，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天戈壁滩上那混乱的一幕：失控的火箭弹、冲天而起的沙尘巨浪、惊恐狂奔的骆驼群、牧民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还有…苏棠捡起钢笔时，嘴角那抹冰冷的、带着洞悉一切的弧度。
“红歌制导…看来连骆驼都不爱听。”
苏棠那句话，像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里。
“叮铃铃——！”
桌上那部老旧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发出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老王吓了一跳，烟袋锅差点掉地上。秦风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
“喂？红星公司，秦风。”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电流的滋滋杂音，紧接着，一个熟悉而亢奋、带着浓重阿拉伯口音英语的声音，如同炸雷般轰了出来：
“秦！我亲爱的朋友！秦！！！”
是穆罕默德亲王！
秦风下意识地把话筒拿远了一点，亲王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亲王殿下？”
秦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疑惑。这个时候…他打电话来干什么？看笑话？
“秦！我刚收到消息！刚收到！”
穆罕默德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有些变调，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戈壁滩！你的新武器！试射！对不对？！”
秦风心里咯噔一下。消息传得这么快，连亲王都知道了，是苏棠的报告？还是…别的渠道？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亲王已经自顾自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打偏了？炸出骆驼了？是不是？是不是？”
秦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果然是来看笑话的。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用力，声音也冷了几分：“亲王殿下，试射…确实出了点意外…”
“意外？不，不，不！”
穆罕默德猛地打断他，笑声更加癫狂，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这不是意外！这是…天意！是神的指引！是…最完美的火力覆盖演示！”
秦风愣住了。
火力覆盖演示？
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穆罕默德似乎激动得难以自持，秦风甚至能听到背景里传来什么东西被重重拍击的声音。
“秦！你听着！”
亲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我们中东！我们沙漠！打仗要的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如洪钟：
“不是精准！不是点穴！是火力！是覆盖！是毁灭性的压制！”
“一颗导弹打中坦克？很好！但十颗导弹砸过去，把坦克连同周围一百米都炸成月球表面！那才叫…真主的力量！”
“你那枚火箭弹…打偏了五百米？炸飞了骆驼？哈哈哈！好！太好了！！”
亲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这说明什么？说明它的散布范围够大！说明它能制造恐慌！说明它能让敌人…无处可藏！”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地毯式轰炸！火力洗地！让敌人听到声音就尿裤子！看到影子就钻地洞！”
秦风彻底懵了。他拿着话筒，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预想过亲王的嘲笑、质疑、甚至取消订单…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狂热的追捧？
打偏了…炸出骆驼了…反而成了优点？
成了…“火力覆盖”的完美证明？
“秦！我的朋友！”
穆罕默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催促，“别管什么精度了！那种打坦克的精细活…让鹰酱的娘娘腔导弹去干吧！”
“我要的…是能掀翻整个阵地的！是能让沙漠颤抖的！是…骆驼见了都吓尿的！”
“所以！听着！秦！”
亲王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力度：
“五万发！”
“就按你昨天试射的那种！一模一样！打偏的！能炸骆驼的！”
“我全要了！”
“全款，预付，美金，现金！黄金！随你挑！”
“现在就签合同！立刻！马上！”
“轰！”
秦风只觉得脑袋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五万发！
全款预付！美金！黄金！
昨天那场彻头彻尾的失败…那枚失控的火箭弹…那群狂奔的骆驼…那个愤怒的牧民…还有那张五千块的索赔单…
这一切…在亲王眼里…竟然成了…最完美的广告！
最有力的推销！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冲击着秦风的神经。
他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喉咙有些发干。
“亲王殿下…您…确定？”
秦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难以置信，“那…那只是试射…意外…”
“意外？！不！那就是我要的！”穆罕默德斩钉截铁，“别废话！秦！合同！现在就签！我的专机…已经在路上了！带着…诚意！?”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亲王对身边人的吼声：“快！准备专机！装黄金！去华国！立刻！马上！”
然后，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一阵忙音。
“嘟…嘟…嘟…”
忙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秦风缓缓放下话筒，身体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他手里还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写着“骆驼三头，五千元整”的索赔单。
五万发火箭弹…全款预付…美金…黄金…
五千块…骆驼钱…
巨大的反差，让秦风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已经完全石化、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的老王。
“王…王师傅…”秦风的声音有些飘忽，“刚才…亲王说…要订五万发…”
“啥？”老王猛地蹦了起来，旱烟袋“啪嗒”掉在地上，烟灰撒了一地，“五…五万发？全…全款？”
“嗯。”秦风点点头，目光落回那张索赔单上，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苦涩、荒诞和一丝劫后余生般狂喜的苦笑。
他举起那张索赔单，对着老王晃了晃：
“亲王殿下…倒是豪爽…”
“可这骆驼钱…”
秦风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和…黑色幽默：
“他倒是…先把这五千块…给结了啊？”
“噗通！老王腿一软，一屁股坐回了板凳上，两眼发直，嘴里喃喃自语：“五万发…黄金…骆驼…五千块…俺…俺滴个亲娘嘞…”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棠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干部服，手里拿着笔记本。显然，她听到了刚才电话的内容，也听到了秦风最后那句苦笑。
她走到办公桌前，目光扫过秦风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索赔单，又落在秦风那张表情复杂的脸上。
她的眼神依旧清冷，但此刻，那清冷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波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几秒钟后，她停下笔，抬起眼，看向秦风。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这荒诞现实的本质：
“看来…”
“你的‘红歌制导’…”
“炸飞的骆驼…”
苏棠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勾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比导弹本身…值钱多了。”
窗外，戈壁的风沙依旧呼啸。但红星厂部办公室里，一种名为“黄金风暴”的狂潮，正伴随着骆驼的嘶鸣和亲王的狂笑，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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