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单调声响。时值未时,城东的街道熙熙攘攘,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胭脂铺的香气混着烤糖糕的甜腻味儿飘过来,可这人间烟火气,却丝毫暖不透姜柠冰冷的指尖。她撩开车帘一角,飞快扫过街上攒动的人头——文华书局的青灰牌匾已在不远处,而她真正的目的地,城西的墨香斋,却在相反的方向,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暗礁,潜伏在她必经的航线上。
“得先做出采买的样子,再寻机会……”姜柠在心里默念,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中的锦囊。锦囊用的是最普通的织锦,里面却藏着家族给她的“任务”,那硬质的边角硌得手腕生疼。
车厢内的空间实在逼仄,皮革坐垫散发的陈旧气味混着淡淡的灰尘味,呛得姜柠有些喘不过气。她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挪,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那两个“家仆”。他们穿着粗布短打,可背脊挺得像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正透过车窗缝隙,警惕地扫视着外面的一切。
文华书局到了,门口堆着几摞待售的话本,油墨香气扑面而来。姜柠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胸腔里的慌乱压下去,脸上挤出一丝符合“姨娘”身份的温婉浅笑,扶着车沿下了车。她的动作尽量徐缓优雅,仿佛真是来选购文房四宝的贵妇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后颈的汗毛都在无声地战栗。
书局内比外面更显安静,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线装书码得整整齐齐,木格间还摆着各式砚台、镇纸。姜柠沿着书架慢慢走,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那些素白的宣纸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张熟宣,纸面细腻得像江南春水,触手微凉。“就要这种吧,质地看着最是匀净。”她对跟过来的伙计柔声道,声音里刻意带上了几分挑剔又不失和善的调子。
两名番役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站在入口处,像尊石像般守着,另一个则慢悠悠地踱步,目光却像网一样,将书局内的客人、伙计,甚至墙角的阴影都纳入监视范围。姜柠选了几刀不同规格的宣纸,又挑了两方看起来最普通的油烟墨锭,期间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眼那两名番役。他们对她的采买行为没什么反应,只是那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仿佛在说:“只管做你该做的,别耍花样。”
付账的柜台前,掌柜正低头用棉线仔细捆扎着纸卷。姜柠的心跳突然像擂鼓般响了起来——机会只有这一瞬。她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微微侧过身,朝着那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番役靠近了半步,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快速说道:“这位大哥,妾身……还想寻一方上好的松烟墨。听闻城西墨香斋的墨乃是京中一绝,可否……劳烦绕道一行?”
话音刚落,那番役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像要把姜柠整个人剖开来看。姜柠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连忙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抖着,声音也带上了事先演练过无数次的柔怯与恳求:“妾身没入督主府前,便一直用墨香斋的松烟墨,总觉得……用他家的墨写出的字,更顺心意些。”她顿了顿,偷偷抬眼,飞快地看了那番役一眼,又慌忙垂下,补充道,“今日既已出来,便想着……督主平日公务那样繁忙,若是能用得顺手的墨,或许也能稍解些烦忧?”
她把理由巧妙地引到了谢无妄身上。督主的名字,像一道无形的令牌。
番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她甚至能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督主只吩咐了“陪同”,没说死了不能去别的地方。而且……眼前这姜姨娘,看着柔柔弱弱,一副怯懦胆小的样子,确实不像有胆子耍什么花样的人。去城西墨香斋虽然绕远,但为了“讨好督主”,也算是合情合理。
终于,那番役点了点头,声音硬邦邦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但请姨娘快些,莫要耽搁太久。”
“多谢大哥。”姜柠听到这答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倏地沁出一层细汗,把里衣都濡湿了一片。
马车再次启动,调转方向,朝着城西行去。车轮滚动的声音似乎都变得轻快了些,但姜柠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像揣了只兔子在怀里,上蹿下跳。她不断在脑海里预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墨香斋里接头的人是谁?会顺利吗?那两个番役会不会起疑?
越靠近墨香斋,周围的建筑也渐渐变了模样,少了城东的繁华,多了几分古朴沉静。墨香斋的门面果然不大,一块有些褪色的木匾挂在门楣上,“墨香斋”三个字用的是瘦金体,透着股清冷的雅致。门口没什么客人,显得有些冷清。
“停在这里吧。”姜柠对赶车的番役道,“妾身与婢女进去即可,劳烦二位在门外稍候。”
那领头的番役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快去快回。
姜柠带着婢女碧珠下了车。碧珠是乳母给她的陪嫁丫头,也是少数知道些内情、能稍微帮衬她的人。店内光线有些昏暗,柜台是老旧的梨花木,上面摆着几只样式古朴的砚台,墙上还挂着几张历代墨谱的拓片。
一个穿着蓝布短衫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这位夫人,想看点甚么?”
姜柠的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开口:“想买二两松烟墨。”
那伙计听到这话,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夫人来得巧,店里刚到了一批新墨,只是这价钱……”
“价钱好说。”姜柠立刻接口,手心已经被汗水濡湿,“只要东西好。”
暗号对上了!姜柠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起来。
伙计的笑容更显殷勤,弯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墨锭,双手递到姜柠面前:“夫人您瞧,这都是顶好的松烟墨,您要的二两,给您包好了。”
姜柠伸出手,接过那包墨。入手微沉,绝不仅仅是两锭墨的重量。她强作镇定地从荷包里摸出银子,放在柜台上,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就在她拿起那包墨,准备尽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店内角落的楼梯口——一个穿着靛蓝色细布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男子,正看似无意地从楼上往下望。
四目相对的刹那,姜柠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谁?钱妈妈背后的人?还是……比钱妈妈层级更高、直接对家族负责的联络人?甚至……是谢无妄的人?
无数个猜测瞬间涌上姜柠的心头,让她一阵头皮发麻。她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拿着那包沉甸甸的墨,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墨香斋。
直到重新坐上马车,感受到身边番役那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存在,姜柠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可袖中那包“墨”,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坐立难安。
家族要她做什么?这里面藏着什么?是指令?是毒药?还是……让她去送死的凭据?
她不敢深想。马车轱辘声再次响起,朝着督主府的方向驶去。姜柠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只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寒意席卷了全身。她才刚刚踏出第一步,就已经觉得步步惊心,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回到督主府的静心斋,姜柠屏退了所有下人,包括碧珠。她反锁了房门,走到桌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开始拆解那层油纸。
油纸被仔细地包了两层,拆开后,里面果然是两锭上好的松烟墨,乌黑油亮,散发着醇厚的墨香。但在墨锭的下方,还压着一小卷薄得几乎透明的纸条。
姜柠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卷纸条,缓缓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查督主近日批红之江南漕运案卷,抄录决议,伺机送出。」
江南漕运案?!
姜柠虽然久居深宅,不通政事,却也隐约听过府里下人们私下议论,说这案子牵扯极广,江南数省的漕运官员都被卷了进去,据说里面的油水大得能淹死人。她更记得,前几日深夜,她起夜时,曾隐约听到谢无妄在隔壁书房大发雷霆,拍着桌子骂“贪得无厌,蛀虫!”(那是她偶尔能捕捉到的、属于谢无妄的碎碎念)。家族竟然让她去窃取如此机密的案卷决议?!
这简直是疯了!
一旦事发,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姨娘性命难保,恐怕整个姜家都会被拖下水,满门抄斩都有可能!他们难道不知道谢无妄是什么人吗?那是权倾朝野、手段狠辣的东厂督主,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更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偷他的东西,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完成任务?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席卷了姜柠。她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片捏碎。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纸条上,晕开一小片痕迹。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照做?那是死路一条,而且是把整个家族都拖入地狱的死路。
不照做?乳母还在他们手里,家族也绝不会放过她,等待她的,只会是更痛苦的折磨和死亡。
仿佛无论她选择哪条路,前方都是万丈深渊,没有一丝光亮。
姜柠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一阵阵发黑。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熟悉的、沉稳而带着压迫感的脚步声——是谢无妄从宫里回来了。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姜柠的心脏上。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随即,一丝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一道电光,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眸。
或许……她可以……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缠绕住她所有的思绪。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烛台前,颤抖着将那张写着致命指令的纸条凑到烛火上。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条,很快将它点燃。
然后,她拿起那两锭松烟墨,又从书案上拿起今日在文华书局买的普通宣纸,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急又深,几乎呛到自己。她理了理微乱的裙褶,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要去“复命”,去“谢恩”。
更是要去……赌一把!
姜柠提起裙摆,快步朝着谢无妄所在的凛渊堂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