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糊着的素色窗纸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将院外零星的桂花香滤得淡了,却滤不去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姜柠刚把钱妈妈递来的茶盏接在手里,指尖就触到了杯壁的凉意,正如此刻钱妈妈的话,一字一句,像冰水似的浇在她刚燃起的那点暖意上。
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慌乱——那慌乱里藏着对家族步步紧逼的厌恶,也藏着对自身处境的无力。再抬眼时,她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已染上几分怯意,肩膀微微垮着,像株被霜打了的细柳:“妈妈……妈妈说的是。只是……只是督主他……”话说到一半,她刻意顿住,声音哽咽着,下唇被牙齿轻轻咬出一点红痕,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像是真的有难言之隐。
钱妈妈往前逼近一步,绣着缠枝莲的鞋尖几乎要碰到姜柠的裙角,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她的脸:“督主如何?难不成督主还能拦着你做事?”她语气里的不耐烦毫不掩饰,显然没耐心看姜柠这般“磨磨蹭蹭”。
“不是的!”姜柠慌忙摇头,手里的帕子被她绞得变了形,指节都泛了白,“督主事务繁忙,每日待在书房里批阅奏折,等闲连后院的门槛都不踏。奴婢……奴婢进府这些时日,拢共也只去书房伺候过三次,每次都只是站在一旁磨墨,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跟督主说上几句话了……实在是探听不到什么要紧的消息啊。”
她说着,声音里渐渐掺了哭腔,把自己在谢无妄面前的“渺小”放大到了极致:“您也知道,督主威严深重,府里的规矩大得很,下人们连私下议论都不敢,奴婢就算想打听,也找不到人问……妈妈,奴婢真的有负母亲所托,可奴婢实在是没办法。”话音落时,眼角竟真的滚下几滴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脆弱的模样,倒不似作假。
钱妈妈狐疑地打量着她,从她攥紧帕子的手,到她泛红的眼眶,再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了半晌,才皱起眉头。柳氏可是把宝都押在了这个庶女身上,盼着能从督主府捞些把柄,若是姜柠一直没进展,回去可没法跟柳氏交代。
“一次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回来?”钱妈妈沉吟着,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姨娘,您可得想清楚了,府里花了那么多心思把您送进来,可不是让您在这儿享清福的。夫人说了,若您迟迟没进展……”她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姜柠攥紧的手上,“您在城外庄子上养病的那位老嬷嬷,今年也六十好几了吧?这年纪大了,身子骨可不顶用,万一出点什么事……”
“妈妈!”姜柠猛地抬头,眼泪瞬间涌得更凶,声音里满是哀求,“求您再宽限些时日!奴婢一定尽力!只是督主心思难测,性子又阴晴不定,奴婢若是贸然行事,万一惹恼了他,别说奴婢性命难保,说不定还会连累家族啊!”她特意把“连累家族”几个字加重,就是赌钱妈妈会忌惮谢无妄的狠戾——京中谁不知道,得罪了这位督主,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钱妈妈果然神色微变。谢无妄的狠戾她早有耳闻,前阵子有个小太监不小心打翻了他的茶盏,当场就被拖出去杖责,差点没了性命。若是真因为姜柠的“蠢笨”惹出大祸,别说柳氏要迁怒她,连整个家族都可能被牵连,这可不是她能担待的。
“哼,算你还有点脑子。”钱妈妈冷哼一声,语气里的敌意淡了些,“既如此,夫人便再给你半个月时日。你好自为之,别想着耍花样——府里自有办法盯着你。你若是需要什么东西,或者有了消息,会有人跟你联系。记住,你的好处,还有那老嬷嬷的安稳晚年,可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
之后,钱妈妈又软硬兼施地敲打了几句,才假笑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几匹不算值钱的素色衣料,还有一匣子点心,扔在桌上:“这些是夫人给你的,你收着吧。”说完,便起身告辞,连多待一刻都不愿意。
送走钱妈妈,姜柠靠在门框上,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双腿都有些发软。她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还残留着泪水的凉意,可心里却燃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他们竟然连乳母都不放过!那是生母去世后,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是在她被柳氏刁难时,偷偷给她塞热馒头的人,是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熬药的人……他们怎么敢用乳母的安危来威胁她!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她不能冲动。现在的她,在督主府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根本没有能力和家族抗衡。她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靠山,获得足够的力量,至少要能护住乳母。
而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只有那个表里不一的督主谢无妄。
再次被召去书房时,姜柠的心境已然不同。她依旧带着那份固有的谨慎和畏惧,却多了几分清晰的目的——她要观察谢无妄,找到能“靠近”他的机会。
刚踏进书房,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书案上的一份奏折被扔在一旁,封皮都皱了,砚台里的墨汁比平日少了大半,显然是被人用得极快。谢无妄坐在书案后,一身玄色常服,袖口绣着暗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姜柠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冷意”。
她屏息静气地走上前,拿起墨锭开始磨墨。墨锭在砚台中顺时针转动,细腻的墨粒渐渐化开,晕出浓黑的墨色,她的手腕保持着平稳,指尖却因为紧张微微泛白。就在这时,她清晰地听到了谢无妄内心的狂躁OS:【(蠢钝如猪!这姓王的知府,连江南灾区的粮价都查不清楚,只敢报些虚数,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咱家管不到江南?还是背后有人给了他胆子?!这等敷衍了事的折子也敢递上来!当东厂是瞎的吗?!统统该拖出去杖毙!)】
姜柠的心猛地一跳——江南?曹公公?她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那本被扔开的奏折,封皮上“江南知府王某某”的字样映入眼帘。之前她在院子里听小太监闲聊,说曹公公最近在江南一带走动频繁,不少官员都跟他走得近。难不成这王知府,就是仗着有曹公公撑腰,才敢这般敷衍?
她咬了咬下唇,睫毛颤了颤,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点,若不仔细听,几乎要被磨墨的“沙沙”声盖过去:“这般不尽心……怕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无人能察吧……”
话一出口,她就屏住了呼吸,连磨墨的动作都慢了半拍。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谢无妄执笔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狼毫笔锋在宣纸上留下一个极淡的墨点,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书写,仿佛那停顿只是错觉。但姜柠清楚地听到,他内心的OS变了:【(嗯?)】原本的暴躁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探究,【(她怎知这折子写的是地方事务?是刚才看了封皮?还是随口猜的?)】紧接着,便是毫不掩饰的怀疑:【(难不成她是故意的?想探咱家的心思?)】
姜柠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都冒出了汗。她不敢抬头,只能继续磨墨,假装自己刚才只是“无心之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引来了谢无妄的猜忌。
好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听到谢无妄的OS缓和了些:【(……不过,倒是提醒了咱家。这江南一带怕是真有问题,得让东厂的人好好查查,看看这王知府背后到底站着谁。)】那股欲要杀人的暴戾悄然消散,转而变成了冰冷的算计。
之后,谢无妄便不再有任何“动静”,只是低头批阅奏折,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仿佛刚才那细微的互动从未发生过。但姜柠敏感地察觉到,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至少,他没有因为那句话而生气。
她暗自松了口气。这一次,她没有投喂暖炉或点心,而是用一句看似无意的话,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效果,似乎比前几次更好。
离开书房时,姜柠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可这份轻快并未持续太久,夜幕降临后,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轻叩声打破了。
彼时,姜柠刚卸了钗环,正准备歇下。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院子里的石榴树影影绰绰,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格外渗人。就在这时,“叩叩”两声轻响,从窗棂上传来,轻得像落叶落在纸上,若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姜柠的心瞬间一凛,所有的困意都消失无踪。她悄悄挪到窗边,手指搭在冰冷的窗沿上,指尖的凉意让她瞬间清醒,压低声音问:“谁?”
窗外沉默了片刻,一个刻意压低的、陌生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沙哑,像是怕被人听出原音:“风送樟叶香。”
姜柠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这是柳氏给她的锦囊里写的接头暗号!她把锦囊藏在枕下的暗格里,从未示人,家族却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甚至在督主府布下眼线……这背后的势力,让她不寒而栗。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再次渗出冷汗。家族的行动,比她想象的更快,也更狠。看来,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