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刺鼻的白烟,在热处理车间里盘旋了足足十几分钟才渐渐散去。
四个人,谁也没动,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那个还在冒着细微气泡的淬火油池。
时间仿佛凝固了。
“捞……捞出来看看?”王建国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张海柱点点头,再次用长长的铁钳,小心翼翼地探入油池,在里面搅动了几下,然后稳稳地夹住那块已经冷却下来的钢材,提了出来。
钢块被放在一旁的铁砧上。
它表面的颜色很奇怪,是一种带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灰黑色,坑坑洼洼,看起来毫不起眼,和他们平时淬火失败的废品没什么两样。
失败了?
这个念头,同时在四个人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刘福全和张海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表情。
王建国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吗……
只有孙志高,死死地盯着那块钢。他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到工具架旁,拿起一把崭新的、锋利的高碳钢锉刀。
他要亲自验证这块废铁的“死因”。
他走到铁砧前,举起锉刀,对着钢块的一个边角,用尽力气,狠狠地划了下去!
他预想中,应该是锉刀轻易地切入钢材,带起一溜铁屑。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情,让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噌——!”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他手里的锉刀,就像是划在了一块金刚石上,猛地一滑,弹开了!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虎口一阵发麻,锉刀差点脱手飞出去!
怎么可能?
孙志高不敢置信地举起那块钢材,凑到灯下仔细查看。
只见被锉刀划过的地方,只留下了一道极其浅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色印记。
而他手里的那把高碳钢锉刀,锋利的锉齿上,反而出现了一个微小的豁口!
这……
这硬度……
“我的妈呀!”旁边的刘福全和张海柱也看清了这一幕,两个老师傅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玩了一辈子铁,就没见过这么硬的玩意儿!用锉刀去锉它,反倒把锉刀给崩了?这是什么铁?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陨铁吗?
王建国那颗已经沉到谷底的心,在这一瞬间,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狠狠地拽了上来!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抓住孙志高的胳膊。
“老孙!老孙!这……这是……”
孙志高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道浅浅的白印,整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硬度,只是表面性能。
真正决定生死的,是里面的强度和韧性!
“去……去测试间!”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震惊、狂热和不敢置信的复杂情绪。
“快!上万能材料试验机!”
四个人,像是护送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捧着那块灰不溜秋的钢块,一路小跑着冲进了厂里设备最精密的材料测试间。
那台从德国进口的万能材料试验机,像一尊庄严的法官,静静地矗立在房间中央。
他们迫不及待地将钢块牢牢地固定在上下两个巨大的夹具之间。
孙志高站在控制台前,准备进行最核心的抗拉强度和屈服强度测试。
他的手,放在那根控制液压的操纵杆上,竟然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发抖。
他做了两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毫无作用。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擂鼓。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推动了操作杆。
“嗡——”
试验机开始运转,液压泵发出沉稳的低吼。
连接着传感器的压力表上,那根红色的指针,开始缓缓地向上攀升。
测试间里,落针可闻。
四个人,四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根不断向上移动的指针,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指针,很快就越过了一个刻度——那是普通45号碳钢的屈服强度极限。
指针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稳步上升。
王建国和两个老师傅,已经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孙志高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指针,又越过了一个刻度——那是他们厂里能搞到的、最好的40铬合金钢,在经过最优热处理后,所能达到的屈服强度极限!
指针,依旧没有停顿!
它就像一个永不止步的登山者,坚定不移地,继续向上攀登!
疯了!
这彻底颠覆了孙志高的认知!
这块用豆子壳烧出来的“铁疙瘩”,它的性能,已经超越了他们现有技术体系里的所有材料!
指针还在上升!
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孙志高只在苏联最前沿的文献资料里才见过的性能区间。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整个测试间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和四个人几乎要停止的、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
在万众瞩目之下,那根承载了所有人希望和恐惧的红色指针,在缓缓越过一个让他们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的数值区域后,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然后。
稳稳地停住了。
它停在了图纸上明确标注的“铬钼合金钢”标准性能数据区域的……正中央!
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完美达标!
“轰——!”
孙志高的大脑,仿佛被一颗无形的原子弹,在颅内引爆。
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色彩,变成了一片空白。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一阵阵剧烈的耳鸣。
他建立了一辈子的科学信仰、他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他所坚信不疑的逻辑和公式……在这一刻,被那根稳稳停住的指针,彻底击得粉碎!
他腿一软,整个人向后瘫倒下去,被旁边眼疾手快的王建国一把死死扶住。
他手里拿着准备记录数据的纸和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支笔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想弯腰去捡,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抖得根本不听使唤。
“神人啊…神人…”
他的嘴唇哆嗦着,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不成调的音节。
这个五十多岁、一向以严谨和骄傲著称的留苏高材生,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一把推开王建国,踉踉跄跄地冲到那台试验机前,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那份已经被他奉为神谕的测试报告。
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汹涌而下。
“他是神仙下凡啊!”
王建国和另外两位老师傅,也彻底呆立当场,看着那份数据报告,如同看到了无法理解的神迹。
王建国激动得浑身颤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成了……成了!我们农机厂,有救了!”
刘福全和张海柱,两个老工人,则是直接对着那块钢材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们朝着叶昭家的方向,用一种最朴素、最虔诚的方式,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